满族与肃慎、靺鞨、女真(诸申、曼殊、曼殊什利)等古代民族关系密切,满族文学同样吸纳了其先世不同时期的文学样式。满族神话、民间故事、传说可追溯至肃慎时期,其祖先神话《三仙女的传说》直接被记入《满文老档》“天聪九年五月初六日”的档子,1635年成书的《满洲实录》中“三仙女的神话”的记载更为详尽。之后渤海时期、金元时期、明清时期民间文学仅能从文献记载中找到些许踪迹。因满族文化与萨满教关系密切,深入解读分析研究满族文学皆应从萨满教入手。
“满族说部”特指在满族及其先世民间流传的口头文学样式,这一名称最早记载见于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清人笔记小说中。“满族说部”进入学术视野,应在20世纪80年代。与满族说部有关的术语还有“乌勒本”(满语为ulabun,传或传记之意,这也是使用最为广泛的术语)、“德布达林”(tebtelin)、“说古”“满洲书”等。“说部”一词借自汉语,据富育光先生考证源于满语“满朱衣德布达林”(manjuitebtelin),汉意为“满洲人的段落较长的说唱文学”,与韵体满族说部含义很近似。富育光根据内容和演述方式将满族说部分为四类,即“窝车库乌勒本”“巴图鲁乌勒本”“包衣乌勒本”“给孙乌春乌勒本”。
依据传承方式、内容、篇幅、语言及表现形式对“满族说部”这一口头文类作出了如下界定:“满族说部沿袭了满族‘讲祖’习俗,是‘乌勒本’在现代社会的发展,它既保留了‘乌勒本’的核心内容,又有现代的变异。最初在氏族内部以血缘传承为主,后渐渐地以一个地域为核心加以传承。涉及内容广泛,包括满族各氏族祖先的历史、著名英雄人物的业绩、氏族的兴亡发轫及萨满教仪式、婚丧礼仪、天祭海祭等;篇幅简繁不等,少则几千字,多则几十万字;原为满族民众用满语说唱,现多用汉语以说为主;以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史诗、长篇叙事诗等方式被民众保留下来,韵散结合的综合性口头艺术。”
满族说部反映了满族及其先世从远古至清末、民国不同时期的生活。“乌勒本”在辽金时期应已成熟。最早的说部体遗文,可追溯到辽金时代,且数目可观。辽金时期的史籍中有较为充分的记载:如《金史》卷66所载“女直即未有文字,亦未尝有记录,故祖宗事皆不载。宗翰好访问女真老人,多得祖宗遗事。太宗初即位,复进士举,而韩晟辈皆载朝廷,文学之士稍拔擢用之。天会六年,诏书求访祖宗遗可,以备国史,命日与耶律迪越掌之。等采手遗言旧事,自始祖以下十帝,综为三卷。“好访问女真老人”必对当时金代女真部族讲唱“祖宗遗事”或“乌勒本”活动是极好的发动。金世宗令女真后裔不忘本,重视女真纯实之风,于大定二十五年(1185)四月,幸上京,宴宗室于皇武殿,共饮乐。在群臣故老起舞后,自已吟歌,“曲道祖宗创业艰难……至慨想祖宗音容如睹之语,悲感不复能成声,歌毕,泣下成行”。元人宇文懋昭在《金志》中,还记载金代女真人有趣的古习,“婚家,富者以牛、马为币,贫者以女年及笄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妇工、容色以申求侣之意,听者有求娶欲纳之,即携而归,后复方补其礼,偕来女家,以告父母”,形象而生动地描绘当年在民间就有女孩子们讲唱故事、以此求偶的喜乐活动。
目前,很多传统的满族说部己散佚,有的因为年长者的离世不再为人所知,有的仅保留在民众的记忆中,有的仅有片段留存。2007年、2009年先后出版29部,2017年仅出版8部,按照笔者曾见过的第三批说部目录,尚余巧部未出版。就前两批而言,质量良荞不齐。第一批满族说部出版前请多位专家审阅,2005年7月13日,在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国家中心、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吉林省文化厅联合主办的“满族传统说部阶段性成果鉴定暨研讨会”上,专家们就各自审阅的说部提出了意见和建议,第一批说部也经过了整理者的反复打磨,高质量得到了保证。两年后,第二批说部出版时审稿程序相对简略,有多部入选文本引发争议,也使学者重新思考何为满族说部,哪些文本可列入其中,这些问题或许应在说部全部出版后方能更确切地得到解决。
综观这几十部说部,我们按文本内容反映时代将其分为四类:(1)反映满族先世宋代以前生活之说部。其中有“窝车库乌勒本”《天宫大战》及与《天宫大战》密切相关的萨满史诗《西林安班玛发》《恩切布库》《乌布西奔妈妈》《奥都妈妈》;有反映渤海国时期女将红罗女的《比剑联姻》《红罗女三打契丹》《绿罗秀演义》;还有反映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时期残酷斗争的《东海窝集传》等。(2)反映辽金元时期历史的说部。有关于阿骨打夫人苏木妈妈一生的“给孙乌春乌勒本”的《苏木妈妈》;有从函普到阿骨打完颜部勃兴史的《女真谱评》;有讲述阿骨打的《阿骨打传奇》和《金太祖传》;有关于阿骨打儿子金兀术的说部《金兀术的传说》;有完颜雍与海陵王完颜亮之间几经争斗最后称王的《金世宗走国》;还有《径川完颜氏传奇》(完颜玺讲述整理)等金源说部,为典型的“巴图鲁乌勒本”。(3)反映明朝时期的说部,有以一位女性的经历讲述从朱元璋开创大明王朝开始到朱棣夺得皇权的《东海沉冤录》;有纳兰氏秘传的讲述启伦四部历史的《启伦传奇》及《乌拉国异事佚史》;有关于黑龙江上下水行驶的所有大小帆船中供奉的“船神爷爷”的说部《萨哈连船王传》;有讲述努尔哈赤的妃子伶春秀作为政治家的传奇故事《元妃伶春秀传奇》。(4)反映清代人物的满族说部数量较为可观,按照主要人物身份可分为皇族、将相、英雄及普通民众。关于皇族的说部,包括反映康熙、乾隆、嘉庆三位皇帝出于练兵习武、加强战备、内治叛乱、外御沙俄入侵、巩固和保卫北部边疆之需而进行的“木兰秋称”活动的《木兰围场传奇》;以孝庄皇太后为楷模演绎而成的说部《扎忽泰妈妈》;有道光皇帝时民间的公主三皇姑在大四平村开采煤矿、繁荣地区经济的故事《平民三皇姑》;其他如《清代帝王的传说》和《爱新觉罗的故事》。关于将相的说部较多,如讲述以主人公鳌拜为中心的一群在当年清史中颇有声誉的满、蒙、汉、僧等英雄业绩的《鳌拜巴图鲁》;关于军事世家的《寿山将军家传》;关于萨布素将军的有三部,分别为关墨卿讲述的《萨布素外传》,富育光讲述的《萨大人传》,傅英仁讲述的《萨布素将军传》;关于黑龙江将军德英的说部《松水凤楼传》;黑龙江副都统凤翔和寿山将军在与沙俄交战战死自杀的故事《碧血龙江传》;其他还有《依克唐阿传》《傅恒大学士与窦尔敦》。
另外还有一些不太好归类的文本。如温秀林讲述、于敏整理在伊通流传的远古神话、圣籍传说人物史话、鬼神精怪故事、生产生活故事和轶事趣闻的《伊通州传奇》;由马亚川讲述、王松林整理的《瑞白传》是在黑龙江省双城、阿城一代的满族中留传的汉族长篇民间故事(讲述邱瑞白、邱瑞红兄妹在后娘的折磨迫害下的离奇境遇,最终金榜题名、双喜临门获得幸福的故事);在《苏木妈妈》中附有的《创世神话与传说》,是27个短篇神话故事与民间传说的集锦,是在讲述说部中间穿插的小段子,也叫“故事岔子”;《女真神话故事》《满族神话》分别辑录了马亚川和傅英仁讲述的多则神话。问题恰恰也是这些难以归类的说部使学者们对说部产生质疑,我们认为第二批和第三批说部中的个别文本的确难以与第一批比较严整的说部相提并论。
《尼山萨满》是比较特殊的作品,在北方诸民族中都有流传,讲述一位女萨满经过周折,救回被阎罗王掠走的员外爱子,最终使员外家皆大欢喜,而萨满蒙罪被投井而亡。满族民众中或称其为《尼姜萨满》《音姜萨满》,在其他民族中被称为《尼桑萨满》(达斡尔族),《尼海萨满》《尼顺萨满》《尼灿萨满》(鄂伦春族),《尼桑萨满》《尼桑女》(鄂温克族)等。该说部曾被称为“东方的《奥德赛》”,被翻译为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现在国内外己形成研究《尼山萨满》的“尼山学”。从这几十部说部来看,满族说部的文本演述、流布和传播主要经历了七个时期:口述记忆时期,以口传为主讲古习俗盛行时期,明末清初新说部大量产生时期,康乾至宣统讲述说部习俗定型期,辛亥鼎革影响下对满族母族文学有意识传承期,满族说部与乌勒本定名时期,迄当下的定型期。①满族说部以往的传承在其穆昆组织之内,正因如此才能量的说部,而富育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以在辛亥鼎革后保留下如此巨满族说部体例庞大,从2008年开始,以满族说部的某一部文本或传承、文本、调查及传承人的研究为选题的博硕士论文有十余篇;自2009年至今,围绕满族说部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达六个,分别为“《乌布西奔妈妈》研究”“口述与书写:满族说部传承研究”“满族说部口头传统研究”“满族说部研究一一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满族说部的当代传承研究”“满族创世神话谱系及其历史演变研究”;现有研究论文百余篇,六年间专著七部。论著有《满族说部传承研究》②《<乌布西奔妈妈>研究》③《满族说部概论》④《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⑤《满族说部文本研究》⑥《满族说部口头传统研究》①《满族说部英雄主题研究》②《满族说部与东北历史文化》③《满族说部的萨满女神神话研究》④,这些专著着眼于对某一部文本的全面分析、文本研究、叙事类型研究、主题研究、概述性的研究等,对于满族说部的整体性研究几乎没有。《清代东北满族文学研究》⑤中“作为满族史传文学的乌勒本”,一节中对概念、文本及价值做了分析。论文集三本:《金子一般的嘴:满族传统说部文集》⑥《满族古老记忆的当代解读(满族传统说部论集第1辑)》⑦和《满族传统说部论集(第2辑)》⑧,共收入论文百余篇,是研究满族说部重要的参考资料。
我们选择几部著作略作介绍。《满族说部传承研究》出版最早,是对满族说部全景式的研究,涵括了从满族说部相关概念的界定到对满族说部搜集史的研究,从满族说部传承人、传承方式的研究到满族说部文本情况的介绍。《<乌布西奔妈妈>研究》被列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是对满族非常重要的史诗较为详尽的研究。作者从文本的性质分析到“传承、采录、整理与研究”,从“文学解读”到与东海女真人、部落社会、萨满、萨满文化、渔猎文化、航海活动的关系,都一一作了细致的解读。《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分为“满族说部叙事类型”“微观解析”和“宏观审视”,主要论析满族说部的生成与播衍、传承与衍化,满族说部传承人的文化特征、叙事旨向、叙事谋略,满族说部叙事类型的主题学审视,类型化叙事传统,隐形主题与文本张力。其中,“微观解析”由一系列个案研究展开主题学研究。《满族说部英雄主题研究》将满族说部细化为“神话”“史诗”“英雄传奇”(清及清以前)三部分。《满族说部口头传统研究》首先按照“肃慎族系”“女真族系”分析满族说部的口头传承情况,然后解析了“富察氏家族”(国家级传承人富育光)和“赵氏家族”(省级传承人赵东升)与说部的传承关系。《满族说部概论》中就满族说部的定义性质分类重新做了界定。
“满族说部艺术集成委员会”(2002年成立)专门负责满族说部文本的搜集整理及出版;“吉林省满族说部学会”(2011年成立)旨在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满族说部的传承与普及,开展满族说部的内容研究以及传承演进过程、演进关系的研究,同时致力于普及和推广满族说部的各项研究成果。作为地方性的学会,“吉林省满族说部学会”在之后的几年中,集中省内学者的力量多次召开座谈会,出版研究专著及学术论文集,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满族说部的学术研究。
满族说部研究全国性会议己召开三次,分别为“满族说部学会成立暨首届满族说部学术研讨会”(2011年,长春)、“多元文化视野下的满族说部”研讨会(2013年,北京)、“吉林省满族说部学会第二届会员代表大会暨满族说部传承与研究学术研讨会”(2016年,长春)。几年间,与会专家多次就诸多前沿研究成果进行了交流,围绕文本研究、传承问题、传承人研究等问题各抒己见。目前仍然未达成共识的就是“何为满族说部”,对于到底是沿用之,还是用“乌勒本”或“民间口头长篇小说”或“满族民间说部”等概念替换,专家们各执己见。
对于满族说部以后的研究,笔者有几条建议:
首先,加强对文本的分析。几十部说部中仅十几部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如“窝车库乌勒本”的六部文本,以及《东海窝集传》《雪妃娘娘与包鲁嘎汗》《萨布素将军传》及《萨大人传》《萨布素外传》《启伦传奇》等。只有将所有文本整合起来进行研究才能勾画出完整的满族说部研究的普释性。待第三批出版后,学者应依据文本情况审视满族说部概念是否需重新界定,文本也需重新解读。同时,围绕三批说部文本展开整体性研究,以期构建满族说部研究的学术框架。
其次,因说部内容较为庞杂,对研究者的要求较高。研究者必须了解满族的历史、文化、宗教、文学等相关内容,最好能懂满语。
再次,满族说部传承人现有多位,今年富育光还只在黑河收徒四人,之前也曾收过两位徒弟。传承人调查访谈研究不应仅限于富育光,其他传承人及其现代传承问题也应成为我们重点关注对象。
满族说部在21世纪的相继出版和面世,将改写满族文学史的整体布局,也将改变学者对满族民间文化的既定认知。学者们需要重新考量与此相对应的学术体系和学术概念,如满一通古斯语族史诗、神话的研究。而满族说部文本中保留的很多内容对满语言研究、考古研究、历史研究都将发生重要影响。
(作者简介:高荷红,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本文原载于《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5期,详细注解请参见原文)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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