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导游词的制作方又是如何加工另一个女娲伏羲造人神话的呢?王艳茹说:
王:老百姓讲的,就不注重(这个)细节,或者是断片儿,就是中间断了。我们就把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接起来,没有往里边儿强加什么东西。这跟那个补天就不一样了,补天我们可能要说个首,说个尾。这个故事他们会说:伏羲和女娲呢,他们是人首蛇身的兄妹两个。但是我们在这个前面儿还说,“在什么什么中记载,女娲和伏羲是人首蛇身的兄妹两个,他们的母亲是上古时期的一个女神叫华胥氏……”。这段儿是我们加的。
杨:哦,加上这段儿,后边儿再把老百姓讲的加上。
王:对,接下来就讲“当时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人,女娲怎么怎么抟土造人了”,然后就开始了。
杨:就衔接上了哈。
王:对。然后还有一部分是加进去的,就是老百姓认为女娲是生活在天上的,就是说“先有神仙后有人”,女娲创的人。而我们讲的时候不是这样讲的,我们讲的时候就是说:当时发生了一场大洪水,所有的生灵都被荼毒殆尽,只有女娲伏羲两个人幸免于难,于是他们兄妹成婚,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我们是这么讲的。就是这点儿不一样。
杨:就是不想把她当成是个神是吧?
王:不愿把她当成神。但是所有的故事之后就开始接了:女娲照着清漳河边自己的影子开始捏泥人,捏泥人捏累了就开始拿着树枝往地上甩,甩出的小泥点以后都变成了真人……这些东西都是根据老百姓的叙述以及书上所说的,凝练了语言之后,弄出来的。
杨:那是不是咱们就是在民间这几大块儿的基础上,在细部上面衔接它们,开头啊,结尾啊,身子部位的一些细节啊,……稍微让它变得更(王:完整!)完整、更周密一些,都能说得通,是吧?
王:对![20]
可见,对于女娲伏羲造人神话,制作方采取的挪用和改编策略也大体一致:也是“把这些支离破碎的东西接起来,没有往里边儿强加什么东西”,基本的叙事情节(洪水、兄妹婚、女娲抟土作人)仍是以当地民间口承神话为主体,“都是根据老百姓的叙述以及书上所说的,凝练了语言之后,弄出来的”,只在局部(比如根据书面记载,把伏羲女娲的身份明确为华胥氏之子等)加以适当增改。
娲皇宫景区导游词对女娲补天和造人神话的重述,鲜明地体现了神话主义生产的特点:以建立并促进旅游产业的发展为动机,对神话进行挪用和重新建构,神话被从其原本生存的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移入遗产旅游的语境中,作为被展示的客体和被销售的商品,为通常来自社区外部的游客而展现。但是,从上面的访谈资料及其分析可以发现,神话主义的生产过程及其结果——导游词对于女娲补天以及伏羲女娲造人神话的挪用、加工和重述过程——并未与原有的神话传统相脱离,而是直接来源于社区内部百姓口述的神话,并以此为改编的基础和主体;制作方的加工往往只在“细部上的衔接”,例如添加“合适”的开头、结尾以及一些连接性的细节,交代主人公的身份和来历,以便让叙事在整体上变得“更完整、更周密”。另外,重构的内容还包括了语言的凝练以及主题思想的“升华”。可以说,在这一个案中,制作方的工作只像是加入的些许粘合剂和催化剂,而整个产品的主体依然是社区内部的神话传统。
由此可见,尽管旅游产业中不断制造神话主义现象,但是,神话主义并非是异质性的、与神话传统格格不入的,而是往往来源于社区内部的神话传统,甚至以此为构成的根基乃至于主体,二者存在着密切的关联,无法截然区分开来。
三、导游与游客的互动
神话主义的生产和传播离不开其实践主体。对景区导游以及游客之间互动关系的考察,对我们深入认识神话与神话主义之间的循环模式至关重要。所谓“第一”和“第二”生命的直线进化观,正是在这里显出了简单和僵化。
笔者以前曾撰文指出过,导游在工作中往往并不是简单地背诵和照搬导游词,而是会根据游客的需要以及具体的讲述情境,不断调整叙事内容和表演策略,从而使其叙事表演保持流动的活力。[21]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实际上导游的工作过程往往并不是一方单纯地讲、一方被动地听,而是导游与游客彼此互动。在此过程中,一方面,民间口承的神话及其各种异文会进一步传递给导游;另一方面,反过来,被旅游产业挪用和加工过的神话主义,也会重新传播给游客,从而回流进入社区,并且存在向更广大的范围流播的潜力。
先说第一个方面。导游在工作过程中,会接触到天南海北来的游客,这些游客也会把自己了解或者改编的神话讲给导游听,从而丰富导游的语料库;导游在工作中,有时也会将从游客那里听来的神话故事,再转述给其他的游客听。比如导游小郝说:
杨:像关于女娲的这些信仰啊、神话啊,别的游客讲给你听的,你会把它用在自己的工作里面吗?
郝:会呀,就像前两天。我一直讲的是捏泥人的故事,捏完以后甩泥点嘛。前两天在讲的过程中,有个游客告给我说——那个游客比较胖,跟我开玩笑说了(这么)一个:“导游啊,在甩的过程当中我是甩出来的那个比较大的泥点儿。”(杨笑)所以,有时候我讲到区分人的过程当中,我也会讲到这个:人长得矮了就是小泥点儿。
杨:哦,也会把这个用起来。
郝:其实,在给游客讲的过程当中,游客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他会告给你,然后我会把这个加到自己的讲解过程中去。[22]
可见,尽管有写定的导游词底本做基础,但是导游的知识来源依然是开放而非僵化的,她们会在工作中积极汲取其他游客传播或改编的神话,并及时将其中有趣和“应景”的部分,重新回馈、传播到更广大范围的游客中去。
再说另一个方面。旅游产业制造的神话主义会导致神话传播的终结以及神话的腐化吗?笔者的田野研究表明:其实并不一定,因为此间往往存在着动态的循环往复过程——导游通过讲解,会将神话主义(以社区内部的神话传统为基础和主体)传播给游客,而游客听完导游的讲述以后,也可能把它再讲给其他人听,从而促成了神话从社区到旅游产业、再从旅游产业回流进社区(包括原来的社区以及更广大范围的社区)的循环。这一流动过程在笔者对娲皇宫景区的田野研究中得到了诸多印证,比如2016年4月23日笔者偶遇的一次导游与游客的互动事件,便鲜明地证实了这一点。[23]
当天上午,我带着两名研究生,请娲皇宫景区内的资深导游、目前从事景区管理工作的冯蔚芳,为我们做些讲解。我们沿着上山的路边走边聊。一路上小冯陆续讲述了伏羲女娲兄妹婚、女娲造人、补天等神话。下面是她讲述的造人神话的一部分:
还有更有意思的说法,说女娲刚开始捏泥人,捏出来泥人都是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嘛。但是遇上连阴天了,没有办法晒干。她就拿到山洞里边儿,烤起火,让火去熏它。刚开始掌握不住火候儿呀,火候儿大了,烤出来都成黑的啦!所以黑种人是这么来的。
杨:(哈哈大笑)
冯:那赶紧把火候调小一些吧。(结果)火候儿又太小了,力度又不够,所以就是白人。嘿,像我们这黄种人,就是火候儿正好的,所以我们说黄种人是最漂亮的人种,哈哈。
小冯的讲述十分生动亲切,毫无生搬硬套导游词的感觉,手势也大方自然。当天山上的游客并不多,所以很快我便注意到,小冯的讲述吸引了跟随父母和弟弟一道上山游玩的一名小学生,他一直在旁边跟着我们,很专心地聆听小冯的讲解,当小冯讲到黑种人、白种人和黄种人的由来时,他也随着我们一起笑起来。随后他一直跟着我们上山,我也借机对他进行了访谈。
杨:(你知道)女娲造人和补天是怎么讲的?你是从你的小学课本上学来的,是吧?
小学生:我们没有讲过补天,我们讲的是造人。
杨:那里头是怎么讲的,你还记得吗?
小学生:嗯,……我记得不太清了,就记得后面。
杨:那后面是怎么讲的呢?
小学生:就是说在河边拿水(泥)造泥人,就跟你(向小冯)讲的一样。
杨:姐姐讲的怎么去烧这个(泥人),你没有听过,是吧?
小学生:没有听过。
杨:能记得刚才姐姐讲的是什么吗?
小学生:讲的是她(女娲)捏好了泥人,在阳光下晒干,然后有一天阴天,(她)就搬到山洞里用火烧,将泥人烧干,就是想把它烧干,结果火太小了,烧不干。然后就把火弄大,将它(泥人)扔进去,将它烫黑了。
冯、杨以及研究生等:(哈哈大笑)
杨:那黑了以后就怎么样呢?
小学生:就变成黑人儿了。(在场的听众又大笑)
杨:那其他的人儿呢?
小学生:其他的人儿是白的。
杨:哈哈,你看他的记性真的是很好(小学生的妈妈也微笑着,带着小儿子在旁边听着采访)……你回家讲给弟弟听吗?……
小学生的弟弟:哥哥说的我都记到脑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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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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