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口头传统中的史诗演述
“文类”(genre)一词源于法文和拉丁文,意为“种类”(kind)或“类、属”(genus)。在逻辑学的用语中,“类、属”又依次引申为具有某种相同性质的一类、一种或一个类别的事物或观念,同时可以分为若干亚类或亚种。因此,口头传统中的若干文类,尤其是地方文类或本土文类,都是一个总括性的概念,涵盖着许多完全不同却又常常相互关联的诸多概念,便于根据语用的需要进行划分或再划分,乃至重构后再进行划分。但在分类的通常语境中,史诗文类可在引申或是限定的意义上加以使用,既要对应于学科内部的用法,也要考虑地方文类的划分及其语用限定,尤其是作为言语行为———通常表现为“公开演述”的史诗往往都有其特定的文化语境和社会情境作为叙事的外设框架。
利用《公约》名录网页提供的检索工具,共有100个遗产项目被自动搜寻出来并归入口头传统领域(D1),从中我们不难看到许多熟悉的口头文类或亚文类同时出现在各种各样的文化表现形式和社会实践中。在本文的分析范围内,除了“标注”为“史诗”或“英雄叙事诗”的遗产项目外,还有以下8个遗产项目来自口头传统领域(见下表),且与“史诗”这一文类有着或深或浅的内在关联。
根据项目简介和申报材料,我们大体上可以判断这些遗产项目与史诗传统之间的联系。“吉列德口头遗产”“麦达赫公共说书人的艺术”两个遗产项目的关联度较弱。“史诗”一词仅在项目说明中一带而过,且与其他口头文类如民歌、抒情诗、传说等一同用于说明遗产项目的实践方式。“阿西克勒克游吟诗歌艺术传统”的申报材料中有一简短的解释:阿西克勒克(魦鬤覦kl覦k)传统的维系与前伊斯兰和早期伊斯兰—突厥史诗演述人有关,他们被称为“奥赞”(Ozan)或“巴克西”(Baks覦)。尽管这样的描述着墨不多,但史诗及演述人已然构成遗产表述的一部分。相较之下,“阿塞拜疆游吟诗人的艺术”这一项目明确述及“达斯坦”(dastan)叙事传统,并用括注方式解释说“这是一种大型的文学音乐创作”,故在项目归类上(当年的申报表是自行填写而非勾选),申报国顺序表述如下:口头文学、音乐传统和表现形式;表演艺术,包括音乐和抒情诗演述、史诗说唱(epic-telling)、演剧、舞蹈;传统手工艺(乐器制作)。其中,史诗说唱被明显关联到表演艺术领域,但当与项目说明中的“达斯坦”这一口头文类相呼应时,文本中也出现了具体的史诗篇目———《达达·阔尔库特书》(Book of Dede Gorgud)[16]。因此,该遗产项目当与史诗传统有着较为稳定的依存关系。
“在库鲁坎-弗噶宣布的《曼德宪章》”则耐人寻味:通过口头传承和仪式实践存续至今的《曼德宪章》,被誉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宪法之一”,至今在马林凯部落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每年都要在马里著名的康加巴村庄举行集会和仪式,因而口头宣示《曼德宪章》的传统得以赓续。项目申报材料8处述及曼丁戈史诗中的主人公松迪亚塔·凯塔(Sundiata Keita),尤其是6处提到“语言大师”格里奥(griots),他们是众所周知的史诗演述人,身兼多种显赫的社会角色,也是《曼德宪章》最重要的保管方之一,与之相关的仪式和知识依然以口头方式父子相传。但整个材料并未使用“史诗”这一术语。我们暂且先立此存照,以便今后跟踪项目的定期报告。
“伊富高人的呼德呼德颂”(The Hudhud Chants of the Ifugao)的基本信息如下:伊富高人以其在菲律宾群岛吕宋岛北部山区开垦梯田、种植水稻而闻名。“呼德呼德”(Hudhud)传统上由该社区演述的叙事歌(narrative chants)组成,人们在播种和收获季节以及守丧仪式上都要咏唱,内容讲述的是古代英雄、习惯法、宗教信仰和传统实践,并且折射了水稻种植的重要意义。这一传统有二百多颂(chants),每颂划分为40个叙事段落(episodes),完整的吟诵需要几天时间。演述人多为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在社区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呼德呼德史诗(Hudhud epic)以领诵和合诵交替的形式进行,所有的诗句只用一个曲调。据此,我们不难判断“呼德呼德”作为伊富高人的叙事传统,既是一个集合概念,也是一种传统文类,可以大致对应于“叙事歌”,其中囊括了史诗。这是我们将之归入史诗关联项目的依据[17]。
从地方文类的内部向度看,“伊玛堪说唱”也与“呼德呼德”相类似;只是在项目表述中,前者的申报材料呈现了更为充盈的地方文类知识,从中可以判断史诗说唱的基本特征。伊玛堪主要叙述的是部落之间的征战与联盟、维护民族尊严和疆域完整的英雄故事,还有萨满求神、渔猎生活、风俗人情和爱情故事等,具有鲜明的渔猎文化和地域特征;其中,以塑造英雄“莫日根”(mergen)为主题的故事数量最多,相关的英雄人物及其叙事也就最具典型性与代表性,重点在于描绘各类勇士群像和部落之间的战争。伊玛堪说唱艺人“伊玛卡乞玛发”(yimakanqi mafa)的表现手法是说与唱相结合,一个人说唱,无乐器伴奏。伊玛堪又分“大唱”(sagdi jarimku)和“小唱”(uskuli jarimku)。“大唱”以说为主,侧重表现各种“莫日根(英雄)”故事和赫哲族人创世传说的长篇故事;“小唱”以唱为主,侧重表现渔猎生活、风俗人情和爱情故事等抒情性的短篇故事。诚然,若将“大唱”独立出来也可视作严格意义上的“英雄史诗”。但申报方的选择恰恰是尊重传统实践的连续性和完整性,这样也更符合社区的愿望和诉求。
最后,我们要面对另一个棘手案例。学界通常认为史诗至少应当符合以下多个尺度:(1)诗体的或散韵兼行的;(2)叙事性的;(3)有关英雄业绩的;(4)传奇性的;(5)崇高风格的;(6)包容着多重文类属性及文本间有着互文性关联;(7)具有多重功能;(8)在特定文化和传统的传播限度内[18]。按照这个框架我们来看申报方有关“库盖蕾口头传统”的一段说明:
库盖蕾(Koogere)是约1500年前的一名巴松戈拉人女酋长。她超人的智慧及其治理下的繁荣景象经由一系列叙事世代相传,成为卡塞塞地区的巴松戈拉人、巴亚宾迪人及巴托罗人的集体回忆。该传统以其根基性和启发性成为社会哲学与民间表达的组成部分;其叙事着重描绘以辛勤耕耘换来的丰饶和富足,强调智慧的重要意义,唤起女性不可思议的力量和英雄主义。传统上,这些故事的实践者和保管人有长者、贤能、说书人、诗人、音乐家、艺术家以及居住在故事流传地附近的家庭;人们通常围着火塘边唱边述,也在完成手工活儿、放牛及长途旅行的集体活动过程中传述,并通过精于讲古之道的老说书人传给年轻一代。由此,库盖蕾的故事讲述也促进了人们有关行为、娱乐、智慧和学习的分享,以及代际之间的信息、价值观及技艺的传承。(USL 2015–No.00911)
从这段简介来看,该遗产项目当是有关女性英雄人物的叙事传统,其演述也是讲唱结合,符合我们有关英雄史诗的基本尺度。但是否可以将之直接纳入史诗项目范围,便涉及主位与客位的判断问题,尤其是申报国并未使用“史诗”这个概念。为了寻解问题的答案,我们在巴松戈拉王国的官方网站上查到了一篇直接以“库盖蕾史诗”(Koogere Epic)[19]为题的文章。除了描述历史背景和史诗诗系结构(11个核心叙事段落和6个相对独立的主题)外,该文的整体行文与申报文本有大量重合,包括项目简介文字、传承人与实践者群体、仪式化演述语境、文化意义和社会功能等诸多方面,彼此完全能够对应上,甚至还使用了《公约》语言。从这些相似点或可推论,这篇文章与最后提交的申报材料之间存在一种“文本间关系”,彰显出本土社区和利益相关方在遗产表述方面的不同看法。而内部知识与外部知识之间如何达成协商、平衡乃至妥协,也会成为项目申报与遗产化进程的一个考察环节。因此,我们将之当作一个特殊案例纳入口头传统中的史诗关联项目,为今后继续跟踪其定期报告留下线索。诚然,此举虽有一定的合理性,也有不确定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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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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