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南游记》的借鉴与改造
通过上述介绍,熟悉神魔小说的读者立即会发现,情节单元1—7显然是对明代余象斗《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即《南游记》)中部分情节的借鉴,具体的对应关系,已在上文每个情节单元末尾用【】标注了。对此,“周文”已经有所指明,但脱漏了情节单元4,其实该情节单元是对《南游记》卷四第一回“华光闹蜻蜒观”的改写,连受害女子的籍贯也都是成都人,而妖怪的名字“石落大仙”,显然来自于该回目中的“落石大仙”。
除了上述作为基干情节的单元之外,许多细节也直接源自《南游记》,像五灵公用金砖对敌、让对手拔金枪赌赛输赢等等;甚至,其中涉及的诸多神名地名,诸如“红玉寺火炎王佛”“龙树法王”“凤凰山玉环圣母”,也显然来自《南游记》中的“洪玉寺火炎王光佛”“龙瑞王”[12]“凤凰山玉环圣母”,等等。另外,有些细节从表面上看不出特别之处,其实也暗含了身份信息。比如石落大仙被五灵公收服后现出原形,乃“马天君枪上的白蛇精”;而在《南游记》中则说原形只是白蛇,从此缠在了华光金枪上。这里其实正说明了华光与马天君(《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称“灵官马元帅”)以及五通神某种程度上的异名同实关系,这一关系后来逐渐罕为人知,所以常熟宝卷中的一些版本,比如“缪本”“朱本”和“丁本”就脱落了“马天君”,单说是白蛇精了。
吴地宝卷中的五灵公,乃是“五通/五显”神[13]的本地异称。关于五通神的渊源演变,经过捷克学者蔡雾溪(Ursula-Angelika Cedzich)[14]、美国学者万志英(Richard Von Glahn)[15]以及中国学者贾二强[16]等人的众多考辨,其脉络已经相当清晰了,五通与华光、马元帅几个神灵之间互有异同,而《南游记》中的华光,相当部分即为五通神的叙事延伸,因此《太姥宝卷》借鉴《南游记》,就像近代民间信仰多借鉴《封神演义》一样顺理成章。
但《太姥宝卷》毕竟不是《南游记》的节选本,它并不一味照抄《南游记》中的相关段落,而是根据本地对太姥和五灵公的信仰实践,重新创编的一部自足的地方神灵宝卷。它非但减省了《南游记》中太多拉杂的夸诞事迹,而且对人物关系也有所调整。比如《南游记》中的华光始终是一个人,虽然一胞五胎,但另外四个诞生后就直接出门修炼,真正留下活动的只有华光一人,这其实曲折反映了五通神到底是一人还是五人的历史纠葛。而《太姥宝卷》中虽明确说五灵公乃“花(华)光菩萨化身临凡”,但当地坚信五通神乃是五人,所以始终以五兄弟面目出现。至于《南游记》中五兄弟出生之后还带出一个妹妹“琼娘”,乃是照应书中琼花故事,她在吴地信仰中没有功能,故宝卷将之直接抹去了。此外,《太姥宝卷》中还有一些机智的发明。在《南游记》中,华光的生母乃是“吉芝陀圣母”,原本是个被镇压的妖怪,被华光莽撞放走后投身下界作孽。她在《太姥宝卷》中则被改造成上界天宫御桃园中金莲座上的一只蜘蛛,“蜘蛛”一名,显然是对“吉芝”的音变联想,可“吉芝陀”本来是一个专有名词,无法拆分,现在拆出“吉芝”二字,“陀”字便没了着落,一些文本中仍以“蛣蛛屠圣母”、“结蜘度圣母”、“蜘蛛屠圣母”称之,显然这个“屠(度)”是个历史遗留物(survival)。而另外一些文本索性以“蜘蛛”或“蜘蛛精”称之,当是长期失忆后破旧立新的断然之举。更有趣的是,《南游记》中的萧员外只是一个普通凡人,但在一些《太姥宝卷》文本中,为了强调他与太姥的夙世因缘,就给他添加了“螟蛉屠圣公下凡”的身世,而这个“螟蛉屠圣公”,显然是“蜘蛛屠圣母”的联类推想,显示出民间文学惯有的天真机趣。
不止于此,对太姥名字的改动,更深层的用意还在于祛除她在《南游记》中的妖怪身份,尽量将神灵塑造成正面形象,“蜘蛛”“螟蛉”虽然只是小小昆虫,但却是上界天宫中的真灵,自然不同凡响。事实上,这样祛魅求正的努力,充斥着《太姥宝卷》的全文。比如圣母吃人这一中心事件,《南游记》中只说是恶习难改,这恐怕难以餍足群众的信仰心理,多数《太姥宝卷》对吃人事件未加说明,可能是比较原始的版本;而另有一些版本则以“养空肚皮”(“胡本”)或“失子之恨”(“丁本”“马本”)等并不一致的理由来解释,其中“马本”解说得最为详细:说五灵公去妙乐天尊那里学艺不归,太姥四处寻找不得,“那夫人自从不见孩儿,日夜啼哭,谅必孩儿被妖怪吃掉,顿时起了杀心便了”,这就大大减轻了太姥吃人的罪恶。五灵公来自五通神,该神在历史上颇有劣迹,以致江苏巡抚汤斌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予以禁毁,便引发全国性禁毁淫祀的政策。在《南游记》中,华光也是一位不守规矩、正邪相参的角色;即便在今天的吴地信仰中,五灵公也远非光明磊落之神。但在《太姥宝卷》里,还是要尽可能为他们正面说话的。像娶铁扇公主一事,《南游记》中说是因为华光丢了看家法器金砖,就觊觎玉环圣母的金塔,于是一路打斗,才引出玉环圣母的女儿铁扇公主的。而在《太姥宝卷》中,则说是铁扇公主母女几个口出狂言,引动五灵公的好胜之心,多少有些不平则鸣的正面品德了。关于《太姥宝卷》祛魅求正的用心,“周文”中多有提及,此不赘述。
尤为重要的是,从上述各情节单元与《南游记》的对应关系可知,《太姥宝卷》并非完全按照《南游记》的顺序来安排情节。从情理上分析,情节1、2、3、5、6是《太姥宝卷》的主体,在交代太姥和灵公的来历之后,主要围绕灵公救母展开情节,逻辑与时序井然顺畅,也都与《南游记》顺序相符。而情节4“救王小姐”和情节7“比武娶妻”,是与主线相对疏离的插入段,其位置就不必非常固定,因而与《南游记》的顺序颇有不同,却正显示了宝卷文本的特定功能。
“救王小姐”这一情节单元,以单纯的文学叙事眼光来看,它对“灵公寻母”这一叙事主线毫无用处,只是途中发生的一起孤立事件罢了。它在《南游记》中的功能在于让被救小姐为之建庙供奉。事实上,“显灵--供奉”是神灵信仰得以发生的常见套路,在《南游记》中就出现多次。而在《太姥宝卷》中,情节虽然大为简化,但“显灵--供奉”的功能丝毫未变,而且它不同于《南游记》那样的一般性供养,它是要为吴地民间信仰里五灵公乃“树头五圣”的地祇属性、以及“三尺一箭、彩板画像”这样奇特的供奉形式,提供合法性的。明代晚期吴县(一说常熟)人钱希言《狯园》卷十二里记载:
树头五圣
苏杭民间,凡遇大树下架一矮屋如斗大,绘五郎神母子弟兄夫妇于方版上,设香烛供养,以时享之不废者,此名树头五圣。[17]
而这样的信仰方式,至今还在常熟有所遗留,凡供养太姥或灵公之家,一般都设有“庄台”,以代替“三尺一箭”的小庙,仍不塑像,但也不直接画神像,而是有宣卷先生画一个“塔符”贴在墙上,可见其传承中又有变异。因此,这一情节单元的功能主要不在叙事,而在于对地方信仰实践的直接说明,这才是吴地神灵宝卷叙事的核心特质。“比武娶妻”的情节单元也是如此,因为在吴地信仰中,五灵公和五夫人是必须同时供奉的,因而《南游记》中的一个铁扇公主,在《太姥宝卷》中就必须变成铁扇公主五姐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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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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