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史诗到文化:传承的困境与反思
2009年和2011年,都安县相继将《密洛陀》成功申报为自治区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两次申报,蓝永红都是代表性传承人的不二人选。2013年年底,都安县成立了密洛陀文化研究会,决定返聘已经退休的蓝永红到密洛陀文化研究会工作。当时,蓝永红和他的老伴已经离开都安到德保县帮儿子照顾孙女去了。但他收到这个返聘书后,义无反顾地带着老伴和孙女从德保回来。如今,他不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大兴镇池花村花康村和隆福乡葛家村这两个传习基地传唱密洛陀古歌,还经常和会长蒙启英一起下乡调研,共同负责密洛陀研究会主办的刊物《密洛陀研究》栏目的设计、开办和稿件的审稿、定稿等工作,同时还要经常接待国内各高校、研究所、研究机构、文化公司、电视台、报纸杂志和其他新闻媒体等各种团体来都安考察的各项任务,退休后比退休前忙多了。
蓝永红的老伴没有工作,全家三人住在县政府为他提供的一套两房一厅的廉租房里,三个人的生活费就靠着蓝永红每个月2000多元的养老金。蓝永红体弱多病,每天还服用50多元的药物。但是,他仍然投入巨大热情,继续参与挖掘布努瑶文化,传唱密洛陀古歌。他说自己这么拼命,只是“不想留下太多遗憾”。
原来,2007年1月,蓝永红住在文联的老房子意外失火,他辛辛苦苦搜集整理的布努瑶俗语、民族文化历史、民间文艺等一些古籍资料和手稿全部被烧毁,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一炬!由于早年的那些布努瑶歌手都已作古,再联系他们重新搜集已经变成不可能,这笔“不可再生资源”的消失给蓝永红留下了终身遗憾,也促使蓝永红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他说:
还有多少我们布努瑶的文化资源遗留在民间需要我们去抢救和挖掘,又还能有多少能保留到今天?我们实际上是不清楚的。过去,我们认为变化是好事,变得越快越好。现在看来不一定这样。比如古民居,我们现在就难以找到具有整村保护价值的布努瑶古村落。我近些年一直在思考,怎么样才能让布努瑶群众既能过上好日子,又能保留自己优秀的民族文化。
蓝永红的担心反映了很多布努瑶地方学者的共同心声。长期以来,布努瑶大多居住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大石山区,处在土司的管辖之下,社会发展程度较低。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布努瑶的经济社会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读书、出外打工,走出大山,成为很多布努瑶家庭的首要选择。多年来,国家对石山地区的扶贫方式也是以异地搬迁、异地安置为主。至今,都安、大化两县还在县城及其附近乡镇通过开办工业园区、新村建设等方式,大量接受那些从“山上”搬迁下来的布努瑶群众,以实现“消除贫困、共同富裕”的目标。同时,随着瑶、壮、汉三个主体民族交往互动的增多,相互间的民族隔阂在慢慢消融。但由于布努瑶人数较少,处于相对弱势的一方,这样变化的结果是布努瑶独特的文化渐渐消失。以语言使用为例,今天许多布努瑶的村屯,40岁以上的瑶民平常交流基本上还用瑶语,40岁以下的瑶民在日常交流中多数用壮语和汉语(桂柳话),少量夹有瑶话,对本民族语言已经非常模糊。可以想象,在这样“瑶语已失”“瑶性已改”的大趋势下,布努瑶的传统文化保留有多困难。
由于大还愿的停办,密洛陀自1949年以后就没有在民俗场景中从头到尾地唱过。近一二十年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巫公,大多不懂古老、完整的密洛陀内容,只能喃唱史诗中的某个章节或若干章节,或经过他们自己改编简化后的密洛陀歌。面对支离破碎的存续状况和青黄不接的传承队伍,古歌能否完整、原原本本地传承下去成为蓝永红的一块心病。自《密洛陀古歌》出版后,蓝永红就一直在寻找接班人。他希望的接班人既能唱全唱完密洛陀,又有一定的文化知识。但现代化和城镇化的快速发展,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和生计方式的改变,巫公、歌手不再是布努瑶社会里的一个令人羡慕的身份和职业,很多过去的家族传承都难以为继,因为这些家族的后代都走出了瑶山。蓝永红的儿子也是如此。蓝永红找了十几年也没有找到满意的接班人。当密洛陀成功申请为国家级非遗名录后,蓝永红曾寄希望于通过传习基地的培训,能够找到更多更好的接班人。每次去传习基地做培训,他总是踌躇满志,然而大多时候都是失望而归。因为每次培训,真心来学的人只有三五个,其他人都是来凑数的。学员的年龄结构就更加令人担忧,年轻人因为打工在外,几乎没人能来,中年人在多次催促后才来的,学习效果一般。中年妇女来得最积极,学员占据一半左右,但她们不能做巫公,蓝永红只能寄希望把她们培养成歌手。但歌手对史诗的理解、身体体验、演唱能力、传承等方面显然不能和巫公相提并论。近几年来,在“非遗”的大背景下,都安、大化和巴马等布努瑶自治县企图通过文艺创作、官办密洛陀文化节、祝著节等方式加大对密洛陀文化的保护和宣扬,让密洛陀“走出去”。与过去密洛陀古歌在民间的自生自灭相比,这些活动内容丰富多彩,趣味性更强,规模更大,宣传媒介形式多样,大大提高了密洛陀的知名度。蓝永红非常支持这些活动,也乐于看到密洛陀史诗在更大范围内获得传播,走出瑶山,甚至走向世界。但他认为,这些活动,甚至包括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对密洛陀的研究,都只能起到有助于传播和普及密洛陀文化符号的功能,无法形成完整系统地传承,不是史诗真正的传承过程。“因为他们来我们这里调查研究,不管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他们也不可能传唱古歌。”因此,蓝永红认为当前保护密洛陀的首要任务是如何将古歌 “完整地、原原本本地”传唱下去。“如果古歌都没有人会唱了,还怎么打造密洛陀文化?”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