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3:武道士雷大才的地下巫医活动
畲族巫医的巫术活动,是畲族鬼神崇拜与畲族疾病观相互融合所产生的民俗信仰行为。其具体表现方式是畲族师公根据病人发病症状、发病缘由、发病时间及地点等而采取的一系列驱妖除病的巫术仪式。集体化时代惠明寺村巫医巫术操作仪式繁杂多样,据悉种类多达三十余种。其中,疾病较轻时主要运用相对简单的“把脉”、“收煞”、“捉仙萝”等巫医仪式。而如果犯了较为严重的疾病则需要请师公卜卦问神,届时师公神灵附体,请神灵协助驱鬼祛病,病人主家则需要举行请愿还愿等仪式。倘若罹患了十分严重的疾病,诸如久病不愈、神志不清或神情恍惚等则需要运用高难度的“炼火”、“打尪”等锣鼓齐鸣、兴师动众的驱鬼治病形式。
如前所述,集体化时代惠明寺村有两个由武道士兼任的巫医,一个是小坟山自然村的雷大才(1918-1998),另一个是惠明寺自然村的雷树昌。他们平时主要给本村及周边畲汉村民驱鬼治病,他们还各自配备了一名稍有文化的,帮忙抄写法书的助手。其中雷大才的助手是雷岳田(1937-)。岳田也是本自然村的,早年被大才收养过几年。而雷树昌的助手为惠明寺自然村的雷周隆和继任的雷岳东(1954-)(详见后)。大才与树昌的法术究竟谁略胜一筹,村民们莫衷一是。小坟山自然村村民认为大才要高于树昌,而惠明寺自然村村民则认为树昌要高于大才。无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带有各自自然村本位偏好。综合看来,俩人各有千秋,都会从事各种巫医活动,先来看看雷大才的地下巫医活动。
1 大才驱鬼治病
雷大才的父亲雷金宝民国时期曾做过惠明寺村的保长,算是村里家境较好的家庭。据悉,大才18岁就学了道士,他的道术是跟本村的一位法术高超的世袭道士雷启龙的祖父所学的。
有关雷大才在集体化时代究竟如何从事驱鬼治病的地下法事活动,惠明寺村村民,雷大才当年的助手雷岳田的儿子雷树清(1972——)是这样表述的:
大才会驱鬼治病,他的法术很灵,我们惠明寺人叫“吉”,他远近闻名,半个景宁都知道。当时还有个外号叫“老鼠板”,意思是说他很机灵。比较大的病就要“炼火”,炼火时要在病人家屋子里烧四箩筐木炭,大才赤脚从木炭上走过去,然后病人也跟着走过去,病魔就赶走了。有时候小孩子生病他就把脉。听我爸爸说,生产队时,他经常跟大才一起出去给别人做法事,有时是晚上、有时是白天,我爸爸要替他抄很多法书,也跟他学了一点法术,但大才有点保守,把脉不肯教给我爸。听说大才他每次出去做法事时,都会有收入的,一般一场大法事,主人家要准备一只全鸡、一只猪头和一斗米。这些东西祭完了,就归大才所有,那时候钱会少一点。如果是小法事,就要准备一块肉、一只鸡、一斗米,主人送给师公一只鸡腿和几块钱。有时候病人家属来问神,除了带来鸡肉和猪肉以外,还有3斗米,甚至有的人家猪头都会带来。因为找大才问神的很多,所以大才家在生产队时,比其他家庭吃得好多了。他做一场小法事的收入,抵一个壮劳力干十天还不止。大才这个人是很和气的,就是比较小气。我爸爸帮他抄文书好几天,他只分给我爸爸一只鸡腿。(9/1/2012,pm,于惠明寺自然村雷进兰家。)
据悉,大才在集体化时代从事最多的巫医活动还是关起门来在家里“问神”。问神也称“降神”。一般病人久治无效,其家人就会赴师公家卜卦问神。届时师公进入神灵附体状态,神情恍惚中获得神灵指点,诸如:病人究竟冒犯了何方鬼神?应以何种方式驱鬼等。当时来大才家问神的一般都是有病痛灾难慕名而来的外村畲汉村民。该村村民雷余连(1946-)回忆了当年大才问神的仪式概况:
生产队那时候,经常有人晚上到大才家里来问神。因为住得偏僻,除了本队几个熟人,没人会发现。问神的人都是外村人。我们本村人如果要问神就到外村去问,因为本村师公知道你家的具体情况,问起来就不神秘了。那时来找大才问神的人会带来一斗米(2.5-3斤)、一包香、一叠烧纸、一对蜡烛和一瓶酒,放到大才楼下厅堂里的一张四方桌子上。大才先到楼上的香火榜中的祖师爷香炉前点香。大才家里楼上的香火榜是与别人家不一样的,在祖宗香炉旁边,又立了一个祖师爷香炉,因为大才是学过师的,拜过闾山道士学过法的,算是渡过法水,开过天门的。所以,他很有点本事的。
大才点完香后,在四方桌子上的米斗理念,还要点一支蜡烛和六支香,米斗旁边再摆一杯酒,还有问神的人带来的一个红包。做好准备工作后,大才就开始进入降神的状态,他跳到桌子上,盘腿打坐,开始进到神灵天地了。我看到他眼睛半睁半闭的,右手接住问神者递过来的卷成圆形的烧纸,左手握右手,眼睛看着烧纸筒,好像看望远镜一样,据说是在看神灵。外面村里来问神的,把大才的本事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接过烧纸卷筒,问神者还没有开口,他就知道你要问什么。然后就开始给你解答疑难问题。有时候说的一清二楚,当然有时候说得含糊点。问神的人把米、香、烛、红包留下,很满意地回去了。大才的收入也比生产队干活强多了。(10/1/2012,pm,于惠明寺自然村雷余连家。)
2 大才批斗会上被窃夺
惠明寺村还流传着一个当年公社批斗会上,惠明寺村妇女们窃夺雷大才的精彩故事。故事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大约是1970年夏天,惠明寺村雷相余的母亲生了场大病,恰巧经本村巫医雷大才治疗后痊愈,按照当时许愿的承诺,请大才来家里做隆重法事还愿。还愿当天,不知怎的有人走漏了风声,大才刚把鸡、猪肉等祭品摆上,张村公社干部闻讯赶来,当场把全部祭品没收,还把“迷信分子”雷大才抓到公社关押了2天,准备第三天开全公社批斗大会,还通知惠明寺村全体社员参加。大才被抓时,村里人就准备营救,经过商讨,计划在第三天的批斗大会刚开始时,由妇女们出面将大才抢夺回来。据悉,当天大才所在的小坟山生产队(即现在的小坟山自然村)一共去了6个40-50岁的中年妇女,她们一行人行动敏捷,竟然在批斗会即将召开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公开将雷大才从公社民兵的监督下“窃夺”走了,她们抄山路走得飞快,后面的公社干部地形不熟悉,没有追上窃夺会场的畲族妇女门,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当我问及当年这件事是谁策划的,村民回答说:这主要是大才本家一起商量的,其中也有村干部和共产党员。他们认为:男的不便出面,就让妇女们出面去营救。因为我们畲族妇女没有读过书,公社干部对她们相对没办法一点。至于究竟是怎样走漏了风声,当年知情的大队干部雷成庆有点欲言欲止。据悉,当年雷大才做还愿法事的同时,另一个武道士雷树昌也在相隔二十几米的自家“问神”,只不过听到风声后赶忙收拾场面,旋即从后门逃走,总算躲过一劫。
案例4:武道士雷树昌的地下巫医活动
武道士雷树昌是惠明寺自然村的招赘女婿,擅长多种巫医方法,尤其是“炼火”和“打尪”。集体化时代,他从事地下巫医活动,先后有两个特别的助手,一个是本村年纪较大的,曾做过私塾先生的雷周隆,另一个是年纪较轻的雷岳东(1956——)。周隆因为年纪大,充当树昌的助手时间相对较短,1980年代末期已经去世。雷岳东当时是惠明寺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和民兵班长,而且在1970年代初还到丽水受过赤脚医生的专门培训。岳东简单地评价了树昌,并回忆了他当年替雷树昌做助手的内心动机以及协助树昌做法事的具体情景:
我们惠明寺村的武道士树昌这个人很聪明的,他是梅兰的爸爸,是从外面招女婿进来的,早几年才去世的。他会做大木 [38],还会杀猪。树昌的法师手艺是跟潘山岭的山哈[39]学的,而潘山岭法师的师傅又景宁鹤溪镇掌岸村的蓝姓山哈,是祖传三代的师公,听说法术很高超,鸡蛋可以晒到竹竿上。树昌在“文化大革命”头两年形势很严时,没有出去。后来就经常出去,有时也在本村做。
大概1968到1970年这三年是周隆当他的助手。后来因为周隆年纪大了,就由我接替周隆当助手。树昌挑助手一般要选信得过的人,还要有一定文化的人,会写毛笔字。因为我读过几年书,会写字,算是我们这里有点文化的。加上我母亲也是很相信迷信,认为治病救人是做好事,还可以补贴家用,所以很支持我去。我当时之所以敢做他的助手,主要还是为了增加点收入。那时生产队知道也没有关系,反正出去一天交给队里1块钱,可以买10个工分,而当年生产队10个工分只值1毛8分钱,最多也没有超过两毛的,这样生产队是赚了,而我自己也很划算,出去一天有5块钱,还管饭,交给队里1块,自己还剩四块,相当于在生产队干20天。树昌则有10多块一天。
我当时干这一行也没有太担心,因为大队干部都是雷姓本家,一般知道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当年跟着树昌到景宁渤海去过3次,云和去过5次,澄照去过4次,还有大均、东坑等地方都去过很多次。反正比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要强一点。其实集体时搞迷信活动,不只是我们一个村,我还听说,“文化大革命”时,景宁鸬鹚村庙里的马夫人等菩萨就是藏在一个公安局干部的家里。
不过我们还是比较小心的,要是公社干部知道了就会被抓。我记得,那时候要是有人来请树昌去治病,我就提前一两天到病人家里去做准备工作。为了防止别人看到树昌出去搞迷信。一般我先帮他把放法器的挂包背到主人家。他的挂包里有几本法书,还有铃刀、龙角、筊杯、手铃等。这些法器在做法事的时候,要放在香坛边。我的准备工作是在黄表纸上抄法书,每张纸上写300多个字,大型法事要写36张,因为法书上都是繁体字,还有很多道教符号,所以比较难写,有时从早写到晚才能写八、九张。
我们出去治病要根据病情的大小和症状,最严重的病就要“炼火”和“打尪”。小病就是“捉仙萝”。炼火是这样的:炼火前先要作准备工作,师公先将一个盛满水的碗放在桌子上,然后用杨柳枝或毛笔,一边在碗里写字(法书的字符),一边念这样的咒语:喷鬼鬼灭亡、喷人人长生。六月无霜我有霜,六月无雪我有雪。规定要写36个字符,每个字符写三遍,要求40分钟内写完。碗里的水在写完字以后,放在烧纸上要一粒一粒地叠起来,如果叠不起来说明做法事不灵,要重新写过。
写完字后,主人家要在厅屋烧上一大堆炭火(好几百斤木炭),等待师公炼火。师公首先给火兵写字念咒语,他有6个火兵,都是身体强壮的男子。每个火兵的脚板上写有3个圈起来的字符,一边写,一边念咒语:真金落炉不怕火,怕火落炉不是金。然后师公在炭火四角放上由黄表纸画上的符,口里含着碗中的法水朝着炭火喷洒,等炭火变成蓝色的火焰后,就对着炭火四角呈对角线来回各翻一次跟斗,共四个跟头。然后从烧红的木炭中间走过去,接着是火兵依次走过去,最后是驾着病人奔跑过去。观看的人很多,一般人都烤得受不了,但从火炭上走过的师公、火兵、病人,一点也没感觉到痛。
除了炼火以外,还有过“大阳山”和“小阳山”、“打尪”等治疗方法。打尪是仅次于炼火激烈程度的驱鬼仪式。当病人久病难医,怀疑鬼病缠身时,师公就准备牲礼、设道场,拜祖师,然后用锣鼓、龙角、宝剑等法器,反复做“捉拿”鬼魔的动作,把妖魔鬼怪装进陶罐里,然后把陶罐埋入偏僻山里。
如果是小病,就捉“仙萝”。捉“仙萝”是这样的:在病人家里,先将饭团放到桌子上,桌子的正上方用绳子吊着一个饭罩,饭罩里面贴有两张驱鬼的符,师公用刀将绳子割断,饭罩就扣在饭团上,意思是饭罩将病人的魂魄罩住了,然后用勺子模仿将饭团里的魂魄取出来交给病人,病人的魂魄回到身体,病也就好了。(12/1/2012,pm,于惠明寺自然村雷岳东家。)
综上所述,集体化时代惠明寺村民间信仰以多样态的“隐藏的文本”形式,活跃于村落生活的后台。其间具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是积极性高、参与面广。既有普通群众的深信不疑,也有神职人员的走村串户,更有村干部、党团员等村落政治精英的积极参与。其中村落政治精英的积极参与为该“隐藏的文本”中一道特别的风景。诸如:共产党员带头转移村庙神像、团支部书记充当巫医的助手、大队干部对本村的地下民俗信仰活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等。二是形式多样,活动频繁。既有暗中保护村庙神像,也有暗地里祭拜村落保护神汤夫人与汤三公,还有“把脉”、“问神”、“炼火”、“打尪”等形形色色的巫医活动,更有将妇女推向前台的批斗会上公然窃夺武道士雷大才的精彩一幕。可见,该时期惠明寺村在后台展演的传统民俗信仰仍具有深厚的民众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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