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常生活民俗学的核心问题
民俗学从研究民俗之学到研究日常生活之学,固然可以在日常语言和经验的意义上进行这种转化,也就是让民俗学者不仅在史籍中爬梳资料,而且到生活之中进行实地调查。但是,这一转化却在深层上关联着一系列的哲学和理论的问题,其中突出的是对于日常生活属性的界定问题,而日常生活的理所当然性是一个核心的问题。对于日常生活的哲学阐释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文献,我并没有学养来做一份综述。我在这里仅仅是议论一下学人多会提及的对日常生活属性所概括的几个要点。
第一个我想评论的是日常生活的既成性。这涉及对于个人存在的无条件承认,对个人与社会的生活已经是一种现实存在的充分认知。一个人已经在那里,其作为人的存在,作为人的活动,如果已经在那里,是一个天大的事实,不可否认,不可拒绝,不可商量。这个被尊为人类的真实生命已经在那里,这是你做所有的考虑必须首先要承认的情境、局面。其人已经在世,就像一个小孩已经生出来了,一个移民已经在这个城镇、这个国家生活了半辈子,你再有什么想法,再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都得以承认这一存在为前提。一个社会在各种条件下沿袭下来,生活也沿着自己的轨道走来,一下子以能见的和不能见的面貌“出现”在面前,无论你想着什么,谋划着什么,你能够影响的都极其有限。即使你的所思所为能够影响面前的社会生活,都不能低估生活本身的成色会有自己的变化和节奏。在历史上,单一的行动对于既成的日常生活的影响都是极其有限的。
在个人与社会的维度承认日常生活的既成性,内含着坚定的人权观念和丰富的伦理观念,表现为对人的尊重,对人们组成的社会的尊重;也制约着知识生产的方法和限度,表现为对个人和社会整体的兼顾的必要与困难。人类发明了各种制度来支持对于真实个人的关爱,如普遍的家庭制度就可以被理解为正面对待个人的基本的、保底的机制:个人再怎么残疾,也有家人乐意看护;个人再冥顽不灵,父母也不会放弃;个人再十恶不赦,家人在最大限度内都不愿意放弃。而文明的发展,尤其是二战结束以来的世界文明主流,则不断在制度上扩大着对于个人尊严和社会尊重的包容。而在专业领域,我们也越来越谦逊,我们认识到不可能对个人和社会形成全知全能的知识,我们在有限的研究项目里对于特定的个人和社会的认知与全貌之间最多也只是九牛一毛的关系。因而我们对他人与社会都必然少了一些武断。
我第二要谈日常生活的未完成性、开放性。日常生活是人和社会的生命不断展开的无尽过程,因此永远没有定论。我们介入某种日常生活,是在面对鲜活的生命,面对各种社会关系的无限生机,也就是面对着无限的可能性:个人一生的丰富可能性就已经问不清,说不尽了,又因为人类的各种文化记忆尤其是宗教信仰的作用,个人即使“去世”也仍然以各种方式在世,其身后评价也时有变化;社会的世代继替制度保证了社会的“永恒”生命,也保证了社会的新机会,因此生活是恒常的,也是常新的。当我们谈论生活的时候,我们更倾向一种变化、新生;但是当我们谈论日常生活的时候,我们更倾向一种持续、常态。所以,我们在偏向“日常”时,总也不要忽略日常生活也是生活。从民俗研究的角度,我们需要充分认知“日常”与“生活”的内在紧张关系。
我第三要谈日常生活的自在性,非反思性。我们说日常生活,是说普通人,指向的是非专业的、非精英的、非意识形态的状态。通常这也被假定是民俗的状态。如果民俗之民是所有人作为普通人的预设,我们把日常生活的自在性、非反思性投射到民俗的属性,这只是一种哲学的思考。但是,在我们的民俗学长期把民俗之民与特定的人群对应的情况下,我们这样看待民俗的属性就会出现很尖锐的问题。当我们谈日常生活就谈人的日常生活,这些人当然首先是个体,有血有肉的生命,有个人情感、个人意识;同时又作为群而存在,有自己的社区、社团,从而是具有特定认同、特定集体意识的民族、教会、国家。因此在个体或集体的层级来说,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我们面对的是主体,是具有主动、积极的意志的主体,是自为的、具有反思能力的主体。这就与日常生活的自在性、非反思性形成紧张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实践概念,它显然不利于我们全面、正确看待我们研究的对象。我们看到日常生活的人,就看到了社会实践的主体。当我们把他们看做主体,我们就不能拘泥于日常生活的自在性、非反思性。
我们今天谋求民俗学的发展,是要为民俗学的历史取向加上现实取向,是要为民俗学的学术关怀增加实践关怀。我们既要促使民俗学介入这个时代的社会实践,也要促使民俗学能够把研究对象视为实践主体。所以,我们今天要寻找思想方法,有能力把他们当做生活的主动者。如果我们局限在哲学里,只会把他们当作精英研究的自在的、非反思的对象,这与这个时代的思想与伦理是格格不入的,与民俗学应该参与国家的主人翁培养的使命是南辕北辙的。把大众或者我们以前习惯的落后群众看做被动的,这是工业化兴起之后很长一个时期的精英主义的大众文化观,视群众为群氓,没有头脑,靠激情、非理性卷入暴乱。如此负面看待普通人,是中外精英主义的思想传统。
这种精英主义的传统与日常生活相连的代表性思想是“日常生活批判”。日常生活批判作为哲学范畴得到明确表达是在1990年代以来,一些西方哲学思想被介绍进来,用以检讨中国社会的思想观念如何不符合“现代”价值。⑧但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各种具体表达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就成为中国思想与学术的主流。历史地看,它们在当时都有其必要性。中国要尽快追求现代化,就必须进行自我改造,老百姓自我改造慢,日常生活发生变化很难,就由知识分子用批判来助推。这就是我们经历的日常生活的各种批判与革命,从生活方式上改造我们自己,否定传统的民俗活动,改造我们社会一切既定的东西,由此打造新人、新生活、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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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研究》2017年第1期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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