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通过比较来重构古神话之间的共同点(如劳亚古大陆等),我们就能了解到很多关于公元前3000年之前的信仰体系和社会的知识,从而最终得知人类迁徙离开非洲东部的时间——大约是在6.5万年前(也有人说是10万年前)。
文献揭示文明的本质和异同
《中国社会科学报》:据我们所知,您认为,尽管神话研究有着悠久的历史,可是迄今尚未发展成强有力的解释体系。在您看来,以往的研究或者集中于某一个神话,或是该神话的各种异文,其解释都限于局部,而您提出的“劳亚古大陆神话学”(或称“历史比较神话学”),其方法可以突破上述局限,并对世界范围内的神话起源作出解释。在我们看来,您的研究方法与神话学历史上的“自然神话学派”比较相近,能否请您解释一下您的研究方法与“自然神话学派”的区别和联系?
威策尔:这取决于你所说的“自然神话”是什么。如果你说的是马克斯·穆勒在19世纪提出的“自然神话”,那么我的方法显然与他完全不同。穆勒想要把古老的印欧神话都解释为自然现象,或夜间天象这类简单的故事,他认为由于“语言固有的疾病”(指穆勒认为语言常常在变,这是语言固有的疾病),古老的印欧神话被扭曲,这使得几个世纪过去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变得越来越晦涩,越来越难以被人理解。
我并不想解释自然现象(除了个别时候,例如对神话中大洪水的解释),而是根据不同的语境来诠释所有的神话,例如开天辟地(象征着男性和女性的分离,或者神明和人类的分离),或者被遮住的太阳重放光明(天空之神的女儿逃到一个山洞里,因为她被其近亲性侵)。在这里,“光明”和“太阳”的母题再次出现,但是这并非是指太阳消失和太阳“重生”,而是指上古时代第一天发生的事情。
研究中我们首先必须依靠最古老的书面文献,因为它们代表着当地神话的原始状态——在其还未进一步发展前和被其他神话影响之前。但是,我们还必须考虑到那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或者是最近才被记录下来的)世界各地的口头传承的神话。它们不仅代表了神话的地方版本,而且通常保存了已在别处丧失的古老特征。因而,波利尼西亚(指大洋洲东部波利尼西亚群岛,毛利人属于波利尼西亚人的一个分支)神话与印欧神话有许多紧密重合的特征,以至于19世纪的研究人员想知道,为什么新西兰的口头神话传统看起来如此“希腊”。这些孤立的“奇怪”特征往往是先前已经过去了的一个阶段的遗迹。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刚才提到古老的书面文献,我知道,文献学(philology,也可译为语文学)也是您很重要的研究领域,能否请您介绍一下什么是文献学?
威策尔:学者们对于文献学有很多种不同的定义。一些学者简单将其解释为“缓慢的阅读”,一些学者认为它是“理解文献的含义”,但我认为,我们需要有一个更为广泛的定义:“文献学是在文献的基础之上研究人类文明的学科。”因此,文献学并不是研究人类遗留物(如考古学、古生物学)或者是研究艺术(如绘画、雕塑、音乐等)的,它实际上是研究某种特定的文化所创造出的文献的科学,这些文献可以是书面的(手稿、印刷品、文件),也可以是口头上代代相传的,例如民间故事、英雄故事、史诗等,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当下的文献,例如神话。在进行文献研究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利用许多辅助的学科,很显然,这些学科包括研究语言、语法、书面语系统、手稿和印刷品,以及解读文献的不同的方法。总的来说,文献能够揭示某种文明的本质或不同文明之间的差异,从而给我们以启发。例如,中国文化是以书面文献为基础的,而印度文化就更加重视口头文献。
神话表明我们拥有共同的根
《中国社会科学报》:记得是2006年,在北京大学召开的比较神话学国际研讨会上,您宣读了论文《走出非洲:最初神话的传播》,指出劳亚古大陆模式潜藏在现今大部分人群的神话中,通过研究世界范围内广泛共享的神话,有助于认清我们共同的精神起源。请问,您认为您的历史比较神话学研究方法,真的能够揭示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共同思维模式吗?
威策尔:即使现在我们的比较历史研究还处于早期阶段,但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已经可以比较地方和区域的神话、礼仪和文明,辨识出“北方”神话中常见的一些模式,例如在长篇故事中,从世界的诞生、神祇和人类的出现到它们预期的终结。与北方神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撒哈拉以南非洲这些地区流传的“南方”神话,对人类起源更感兴趣,却缺乏有关世界末日的故事。
但是,“北方”和“南方”这两种版本的神话都可以追溯到我们的非洲起源,如果我们能有机会以某种方式接触尼安德特人的神话,还可以试探性地窥视我们最早的神话和信仰。近来越来越清晰的一点是:从基因上来说,欧亚人种与尼安德特人的基因有1%—5%的混合,而这些我们早期和远古的亲戚能说话,有象征性的思想和仪式,人们现在已经发现古人用来举行仪式的很深的洞穴,在时间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大约17万年前。因此,我们的工作尚未完成,有很多空间等着我们去开拓。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的劳亚古大陆神话学更强调人类思维的共性,可是亨廷顿先生曾经提出过“文明冲突论”,并把世界文明划分为不同的板块,您对此怎么看?
威策尔:简要地说共性和差异都存在。尽管我们享有共同起源的故事(指人类源于非洲),这往往表明我们拥有共同的根源和信仰,但如今主要的文明之间也存在着许多显著的差异,这些差异主要基于其在过去3000—5000年间特殊的“路径依赖”。
中国及其东亚邻近地区之外的主要文明,包含了欧洲文明及其在南北美洲、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俄罗斯及信仰东正教地区的分支或子文明,然后是南亚及东南亚的印度教—佛教文明,最后是穆斯林为主的北非、近东及中东地区的文明(包括南亚部分地区,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如今的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尽管这两个国家仍保留着一些印度教—佛教的特征)。
显然,西方国家、中国、印度和信奉伊斯兰教的地区的传统中存在很多差异,如:宗教的作用,社会结构、个人或家庭或群体在社会中发挥的作用,以及国家性质等方面,都存在着很多不同点。从这些显著的不同点来看,这些主要文明的差异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它们无法共同生存或是相互协作。
然而,这也是一种过度强调特性的做法。这种情况总是出现在某个国家想要建立和彰显自己国家地位或是扩大影响力的时期。很久之前,意大利思想家、政治家马基雅维利,印度的考底利耶和中国的孙子,都对这种情况进行过恰当的描述。
虽然个别政府的行为可能会部分受到它所继承的文化的影响,例如西方社会对于普遍人权的坚持或者是穆斯林通过政治表达其宗教思想,各国政府终究会以其自身利益为出发点,但是过度强调文化和宗教的差异不应成为相互共存和包容的阻碍。这些文明既然在过去能够相互共存,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和平共处,现在就没有理由不能够共存。宗教一直以来处于第二位,并且现在依然处于第二位,社会和政治冲突(例如在北爱尔兰、菲律宾、也门、尼日利亚等地区)才是泛欧洲地区天主教和新教之间30年战争(1618—1648)的真正原因。泛伊斯兰和泛西方地区不存在完全对立的前沿阵线。人们不应受上述轻率的二分法所误导。
重构中国早期神话仍需比较
《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神话犹如汪洋大海。记得20世纪末,美国汉学家柯文出版了《在中国发现历史》一书,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很大反响。事实上,从《春秋》《史记》到太平天国的历史,我们在中国文化中看到了地地道道的“神话历史”,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神话编码的解读技巧,中华文化的特质和源流是隐藏着的,对中华文明起源的探寻也就难以做出有效的解析和判断。请问,您如何研究中国神话,并在此基础上揭示中华文明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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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02月16日 【本文责编: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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