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可以作为日常生活研究方法论的四个面向。建议从时间、空间、身体、习性和实践等几个可行的日常生活的研究方法着手,借此打开研究思路,触碰日常生活真实的质感,使日常生活研究日渐成为社会科学研究行之有效的方法论。
日常生活作为研究对象似乎早已成为常识,日常生活研究的重要性也已成为共识。然而,不少人仍然将“日常生活”看作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就在那里”等着研究者。换言之,以为把日常生活收集起来“深描”即可。而且这样的“深描”,往往是为了反映更大的社会政治议题,日常生活本身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其实,日常生活首先在于“活”,以反映论来对待日常生活,从根本上否定了日常生活的生成性以及人们的主观能动性,也是主观认为社会政治结构固定不变的体现。因此,有必要先对作为概念的日常生活进行辨析,扫清障碍,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日常生活研究如何成为社会科学研究行之有效的方法论。
作为概念的日常生活
讨论作为概念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现象学家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概念。胡塞尔于20世纪初开创出“生活世界”这一哲学命题,并于1930年代出版了《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验现象学》,对“生活世界”进行集中论述。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是指人们具体经验到的周遭世界。这是与科学世界相比较之下作出的论述。胡塞尔认为,科学世界把生活世界的一部分抽取出来加以形式化和片面化,是从前科学或前逻辑的生活世界中分化出来的。而“生活世界”是“认识论之前的”世界,强调人的具体经验(lived experience),目的在于更加客观地把握我们所处的“既有世界”。舒茨将“生活世界”概念引入社会学,并“在确立社会科学的解释主义方法论的基础上形成对日常生活世界的理解和人类行动主观意义的阐释”。虽然舒茨与胡塞尔在“生活世界”概念的使用上有一定差异,舒茨对“日常生活世界”(world of everyday life)的强调,使得社会学“从韦伯对‘历史个体’这类重大事件的分析转向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同时舒茨对解释社会学“意义理论”的重建,也为具体的研究方法贡献了不少思路,如“同感现实”、“经验图式”等概念,无疑对社会学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
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强调,舒茨创立的现象学社会学将日常生活带入解释社会学的视野,并对其进行细致入微的描述性观察。社会学家加芬克尔受其启发而于20世纪50年代创立常人方法学,使日常生活概念突破了传统的“家庭”、“小团体”等初级关系的狭窄范围,为深入考察日常活动的经验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研究工具。常人方法(ethnomethod)是指“普通人(在生活中,为了解决各种日常问题)所运用的“方法”,而“常人方法学的研究在分析日常生活活动时,将其看作是(社会)成员的方法,成员用这些方法使日常生活看起来是理性的,并且出于各种实践目的使行动是可以诉说的,也就是‘可说明的’……”换言之,常人方法学关注普通人的方法,以此深入理解社会规则之下的社会活动。
不难看出,上述社会学研究都强调“以小见大”,遵循微观/宏观的基本思路,即意图从人们日常生活层面的活动与交往,而关联到宏观层面的制度、威权、社会组织等议题。譬如常人方法学关注的核心是社会规则、“日常生活的结构”,尽管他们“关注的是事物之所以成为事物的一面,集中于活动的进程”而非“结构”的社会静力学,他们强调的还是日常生活的总体性,有客观化和形式化的趋势。
作为“微观”的日常生活,实际是为解读“宏观”的制度、结构而服务。与这一取向密切相关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发展出来的“日常生活批判”,包括卢卡奇、赫勒、列斐伏尔和德波等。从“日常”出发反思资本主义乃至现代性给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的深刻影响,德波的《景观社会》以及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都做出了相当精彩的分析。在《景观社会》中,德波详细描述了发达资本主义在榨空了的日常生活之上生产出的“满足”、“自由”的幻象,以及这样的总体性效果与“文化产业”(如好莱坞梦工厂)对日常生活的殖民的关联。对德波来说,日常生活的“贫瘠”涵盖了所有的社会实践。尽管总体性的批评貌似深刻,然而身处其中的人们处于手足无措的被动状态,日常生活也显得苍白无力。
列斐伏尔一生坚持把日常生活作为批评资本主义文化的场域,尽管他也认为现代日常生活是荒芜的,但同时相信日常生活中蕴含着从资本主义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潜能,这一点与他所坚持的辩证唯物主义取向密切相关。他认为,以辩证的方法深入日常生活,不仅可以把握日常生活中异化和商品化的程度,也可以找到抗争的领域。对他来说,批判不应停步于批评,还要在日常生活自身找到潜在的日常批判实践,譬如他对经典电影《摩登时代》中卓别林所呈现的工厂生产线与工人的身体节律之间的规训与张力的讨论。但他依然将日常生活作为社会生活的总体性基础来把握。
与这些前辈研究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文提倡以变动不居的角度看待日常生活乃至万事万物:“日常生活”是一个保持开放的世界/整体,它不必指向如“主体际性世界的意义”(现象学社会学)、“社会秩序”(常人方法学)、“资本主义异化”(日常生活批判)等总体性判断。如果仅仅是对“运用于日常的政治”做出总体性的认识,这其实是对所谓“运用于日常生活”的“大写的政治”的迎合及固化,忽视后者主导地位(是在特定时空条件下)成为可能之偶然性,也即失去了有效的干预及改变的主观能动性。坚持回到日常本身,目的是为了强调“生成于日常的政治”而不是“运用于日常的政治”。本文着力强调的是日常生活的生成性,也即日常生活实践和经验中生成的存在感、身体感受及体验。强调日常生活的生成性,也是坚持研究的反思性,即这样一个前提:研究者与被研究者都在日常生活中。这显然有别于常人方法学的“无所涉入”(looking without)或舒茨提倡的“价值无涉的观察者”。同时,本文更加倾向于德塞托等人的日常生活研究方式:研究者与“报道人”是朋友与合作者,双方更多是交流式的对话而非质询式的问答,甚至研究者自己的生活困惑也会受到研究对象的启发。日常生活的生成性,也同样适用于研究以及研究者自身。
正是因为其生成性,日常生活丰富多彩、繁杂琐碎。这里我们不妨采取现象学常用的“悬置”的方法,在前人已经将其引入社会科学质性研究视野的前提下,不去纠结如何定义日常生活,转而探讨日常生活研究的方法。而第一步正是从日常生活的生成性出发。如上所述,研究者自身也应当进入到日常生活研究的视野,以把握日常生活时刻处于生成、变化之中的动态特征,甚至可能由此深化自己的研究议题。譬如龚浩群在研究泰国曼谷中产阶级的禅修活动时,强调自己不仅是为了与报道人“交朋友”,更是一个将其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心体验“禅修”实践的过程。可以说,日常生活研究更加强调感同身受。如何令日常生活在场,研究者的反思性实践是相当必要的条件。
从日常生活的生成性出发,日常生活就不应该仅仅是研究对象,同时也是研究的一个途径或者说方法论。同时应该注意这样的前提:日常生活研究自有其特点,不可能取代其他的研究方法。笔者从“日常生活”的字面意义出发,将日常生活研究可以关注的面向总结如下,权且作为日常生活研究的方法论。
“日”指向每日或周而复始的时间性、重复性,其中包含线性和非线性时间;“常”指向常规或平常,其中既包含平常之“物”,也包含空间;“生”指向活生生的生命本身,其中包含身体、情感等更加亲密的维度;“活”指向具体的生活实践,以及习性与经验。需要说明的是,在实际研究中,这四个面向往往密切交织,并无截然的先后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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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刘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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