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被观看者的观看
邓:除了这种“互为镜像”的局外人和局内人之观,作为观看者的列维-斯特劳斯和卡斯特罗·法利亚,在他们“显”了影的这些照片后面,还有一种不一定显影的“隐”性的观看,不太容易为人们所注意。这就是被观看者的观看。
由于被观看者是作为观看者的观察对象而存在的,在田野现场,被观看者的观看一般不会被人们注意;当他们被固化为影像之后,更是成为了一种似乎只能被观看的“作品”。实际上,在田野现场,观看者和被观看者的观看,都是在多重交互的状态下展开的。被观看者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观看观看者:围观、回望、对视、敌视或漠视,等等;他们自己,也有各种各样的互看或反观。
被观看者观看的,首先会是进入他们生活的外来观看者,也就是所谓人类学家。经验告诉我们,当一个相貌、衣着和言行举止都和当地人不太一样的外乡人进入“田野”的时候,他必然会被他的观察对象注意,有时还会引起围观和议论。那种观看和言说,一般不会被田野考察者记录,也很容易被阅读者忽视。但我觉得,进入现场进行参与观察的人类学家,既然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那些被观看者的观看,就同样是田野观察的一部分。
尽管人类学家不一定会将这类观看摄入镜头记录在案,但只要相对诚实,他留下的照片和文字,就会在无意间显露出被观看者的观看状态,并像一面镜子,照出藏在镜头和文字后没有露面的观察者本人。
回顾列维-斯特劳斯和卡斯特罗·法利亚的巴西影像,我们可以看到,被拍摄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行为自然地呈现在他们面前。面对他们的镜头,那些赤身裸体的少女和少妇,没有因为一个衣冠楚楚的外来男人的在场而有所遮掩。她们坦然地面对镜头,开怀而笑。包括那些肖像和特写,大多神态放松,表情友善,说明拍摄者和被拍摄者关系不错。这让我想起鸟居龙藏在台湾拍摄的那些表情僵滞的原住民照片。[17]在被拍摄者茫然无奈的眼神里,透露出他们对殖民者派来的人类学家的不信任和敌视。
美国视觉人类学家卢茨(Lutz)和柯林斯(Collins.A. and Collins, J.L)在分析人类学影像中被拍摄者“对视”镜头的一些照片后指出:在田野考察中,“当地人会以许多不同的脸对视你,包括友好的微笑,敌对的注视,冷漠的一瞥,好奇或暧昧的观察。对视的统计次数明显的表现出种族、年龄、性别的差异。一般情况下,对视者女性多于男性,小孩与老人多于成年人,穷人多于富人,皮肤黑色多于古铜色,古铜色多于白色,穿民族服装的多于穿西服的,没工具的多于使用机械的,那些被西方定义为弱者——妇女、小孩、有色人种、穷人、落后部落、科技落后的——较多地面对镜头,更有权力的则立刻看向它处。”[18]或许是由于这种对视可能折射出调查者的镜像,透露出因自己的进入对田野现场的影响和干预情况,一些人类学调查者不太愿意在调查报告中使用照片,特别是与被拍摄者对视的照片。他们甚至不愿意使用第一人称来书写自己的民族志作品,试图通过叙事主体的出离,来显示某种“客观”模样。但是,正如我们一开始就指出的,这种貌似“客观”的做派,其实已经抽取了田野现场的一部分真实,成为一种“科学状”的作伪了。
另外一种被观看者的观看,是他们自己的互看或反观。
列维-斯特劳斯拍摄的这张照片十分有趣而且意味深长(图21):在一个有些杂乱的乡村市集,一位巴西本地的女孩仿照西方天使的模样,穿着带有翅膀的长袍站在用树枝搭的小摊前。她的这身装扮和粗陋的市集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在同伴诧异目光的注视下,她有些不知所措,把眼睛移向一边。她生活在当下,无法离开自己的本土环境,甚至无法在自己稍微“异常”时正对乡亲的注视。而背景里的几个人,则把目光望向镜头。他们显然注意到了正在拍照片的列维-斯特劳斯本人。
图21. 列维—斯特劳斯摄,巴西,1937.取自Lévi-Strauss Claude, Saudades do Brasil:a Photographic Memoiri.Washingt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4.
具有西方文化背景的列维-斯特劳斯,在异域一个普通的乡村市集上看到了令他心动的一幕:装扮成天使的巴西女孩,展示了一种他十分熟悉的文化符号。而这一切与当下的世界又是那么疏离,就像他目前的困惑以及这个颇具象征意味的生活场景:观看者心目中的天堂在被观看者生活的当下,被观看者心目中的天堂却投射着来自西方的镜像;观看者不远万里来此寻找伊甸园,但被观看者却在模仿他正要逃离的“文明”社会。这恰如“围城”式的纠结:外面的想进去,里面的想出来。他观看他们,他们也在观看他。他的进入,正如其他来自西方的事物的进入一样,已经悄无声息地影响了当地的“原生态”。他镜头前的人们注视着试图藏在镜头后面装束与众不同的他。当这种注视和电机、电话、时装等的进入一样习以为常时,那个在现代化诱惑下迅速消解的荒野“天堂”,将不复存在。
结语
从上揭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几重“观看”:
第一重观看,是专业人类学家在田野考察现场的观看。本文涉及的第一重观看者有两位,一位是列维—斯特劳斯,一位是他的巴西本土助手卡斯特罗·法利亚。列维—斯特劳斯又有两种观看文本(文字为主的《忧郁的热带》和影像为主的《怀念巴西》),反映了进入田野现场的学者在不同时期看待同一田野资料的不同处理方式。卡斯特罗·法利亚也是进入田野的参与观察者,他的《另外的观看》,属于局内人的观看。比较他们两人的影视民族志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不同身份、持不同立场的观看者,具有不一样的视角;即使是同一个观看者,在不同时期或不同情境下,也会产生不同的观看文本。
第二重观看,是被观看者的观看。在田野现场,被观看者并非被动的物体,而是有着自主意志的活人。他们对外来研究者的注视,除了好奇,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他们的态度。从他们面对镜头的姿势、表情等身体语言,我们可以“读”到丰富的内容。
第三重观看,是被观看者自己的互视。最典型的是样本是列维—斯特劳斯拍摄的那幅两个女孩对望的照片。在那样的对望中,我们看到一种世纪的悖论。
当然,还有第四重观看,就是我们眼下从视觉人类学角度,对观看者、被观看者及这些照片的观看,它至少包括几层意思:1. 通过图像,看不同的观看者“怎么看”;2.图像分析;3. 看照片里的被观看者怎么看。
通过这个在同一场景中显示了多重观看状态的视觉文本,我们可以看到,在田野考察现场,观看的主位和客位,观看的方式和理论诉求,以及后期对田野资料的处理,都会导致不同的结果,其图像文本可能形成一种互为镜像的多重观看。而所谓“田野观察”,其实折射了不同观看者各自的观念期待和理论建构。视觉人类学的文本书写,也就在这样的情境中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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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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