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學者,論究妖怪之原理,而說明其現象者也。妖怪者何耶?其義未定,或曰幽靈,或曰神憑,或曰鬼魅,或曰狐惑。或若陰火,若神光,若奇草,若異木,是皆妖怪之現象,而非其解釋也。其解釋,或則云不思議,或云異常及變態,是猶言妖怪即妖怪也爾。若以之為定義,則何者不思議耶?何者異常耶?不可不解釋。否則何者可思議耶?何者常態耶?亦不可不考定。然而通俗所指之妖怪,則普通之知識不可知,尋常之道理不可究云爾。然所謂普通知識、尋常道理者何耶?知識、道理,有高下之別,以何者為標準而定此分界耶?是仍不外於不可知、不可解云爾。蓋人智所關,必有不可知之境界圍之。是故以妖怪為全不可知,是研究者愚也,然以妖怪為無不可知,則所謂可知者,更生種種之疑竇。要之,研究妖怪之為何,而為之說明,是即妖怪學之目的而已。
世人多以己所不知者為妖怪,故甲所妖怪者,乙或不妖怪之;乙所妖怪者,丙或不妖怪之。愚民隨見而其理皆不可知,故事事物物皆妖怪;學者獨知愚民之所不知,故不妖怪其所妖怪;然使學者而云全無妖怪,則學者之妄見也。愚民之有妖怪者,如乘船而行,不知自動,乃認岸奔,故學者大笑之,而學者之無妖怪,恰如住息地球,見太陽之上下,不知地球之自轉,而認日動也,以哲眼觀之,不亦笑其愚耶?蓋學者所不妖怪者,亦一種之妖怪也。仰望天文,日月星辰,秩然而羅列者,妖怪也;俯察地理,山川草木,鬱然而森立者,皆妖怪也;風之蕭蕭而吟於葉上,水之混混而走於石間,及夫人之相遇而喜,相離而悲,何一非妖怪耶?一杯之水,由一滴之露成,一滴之露,由數個之微點成,微點者,由原點成,然問其所為原點者何由成耶?則莫能答之,是即一小怪物也。人身之大,比之於國土,不及滄海之一粟,國土之大,比之地球全體,不及九牛之一毛,地球之大,較之太陽系,其微小非譬喻之所及,太陽系之大,較之無涯之空間,其微小亦非比例之可限,至空間之如何,實人智所不及,是亦一大怪物也。然則小大妖怪,築於兩岸,而人不能出其外,是實真正之妖怪也,而橋樑於其間者,即人之知識,學者立於橋上,見愚民之蟠於頑石之間,而不知迷其路,遂斷言世無妖怪,抑何所見之小也。
凡妖怪種類,細別之雖不知凡幾,而概括之,則得別為物怪、心怪之二大門,而參以二者互相關係之一種,如鬼火不知火,物怪也,奇夢靈夢,心怪也,催眠術、魔法、幻術,則物、心相關之妖怪也。妖怪種類,世人多以觸於耳目感覺者為限,而感覺以外,如卜筮人相九星方位,凡關於觀理開運諸術,及鬼神靈魂、天堂地獄、凡關於死後冥界諸說,亦皆妖怪之一種也。人所最恐者莫如死,若開生死之迷門,而照死後之冥路,其福利於人莫大也。妖怪學者,實開此門之管鑰,而照此路之燈台也。且人誰不祈一身之幸福、一家之安全耶,而時時不免禍難,欲預防之,則又不能前知,於是百方盡力,發見預定吉凶之風雨針,而卜筮人相諸術遂行於世,若夫知風雨針之不足恃,而代之以避雷柱,雖際會禍難而無害,利莫大也,是又妖怪學應用之結果也。
妖怪學者,經緯哲學之道理,而向四方上下,開達其應用之道路者也。若點哲學之火於各自之心燈,則從來千種萬類之妖怪,一時霧消雲散。而更見一大妖怪之濯然,發揚其幽光,是則真正之妖怪也,遇此妖怪之光,而心燈之明為之奪,如旭日一升,而眾星失其光,乃假名此大怪為理怪。
理怪者何謂耶?謂由無始之始,至無終之終,迄無限之限、無涯之涯之間,飄然而浮,塊然而懸,自生自存,獨立獨行,靈靈活活之真體也,莫知其名,而知有其體,知有其體,而不知所以名之,其體也,如可知而不可知,如不可知而可知,是實大怪物也。稱之曰神妙、靈妙、微妙、高妙、元妙,不過形容其體所發散之光氣之一部分。或有字之者,老子曰無名,孔子曰天,於易曰太極,釋迦曰真如,曰法性,曰佛,耶穌曰天帝,神道教曰神,皆不過假名其體之一面,今稱之曰理想,亦一部分之形容。誰能以有限性之衣,顯無限性之體耶,得不名之為大怪物耶!毋亦勉階梯於有限性之名稱,而想像其裡面所包有之無限性云爾。
吾人仰觀俯察,自然起一種高遠元妙之感想,是即感接於理想大怪物之光景時也。由是精究於其心,而漸開顯其真相,遂仰心天渺茫處,惟理想一輪之明月,而見一大世界,盡森立於靈然神光之中,此時始知此世界之為理想世界也。既知理想世界,而再觀萬有,囀囀之鳥聲,燦燦之花影,皆領得理想之實相,是所謂哲學的悟道也。於是知理想有本體與現象之別,物心萬有者,現象也,現象之於本體,如影與形,須臾不離,謂二者一體可也。故推究萬有而體達其神髓者,直可接理想之光,又悟理想之本體,而照觀目前之世界者,可覺靈妙之露氣,浮於事事物物之葉,三春之花香鳥語,中秋之清風明月,夏木之蔥蔥,冬雪之皚皚,無非美且妙者,是非理想之真相、自然鍾發於外界而何?蓋理想本體,為統轄六合無限絕對之帝王,降物、心二大臣於此世界,而使吾人為二大臣之從屬。吾人知體之由物、心二根成固已,及一挑心燈,照見天地,而忽知其所謂二大臣者,全不外於理想帝王之現象。嗚呼,吾人生此美妙世界,終身不觀見其真相而死者甚多,誠可哀也。若其人點一盞之心燈於暗室,而觀一大天地美妙之光景,破窗敝屋,忽變為金殿玉樓,眾多苦患之世界,忽變為仙境樂園。其初見為妖中之妖,至是而悟為妙中之妙。示此理於人者,實妖怪研究之目的,而所謂拂假怪、開真怪者是也。
拂假怪而使人得超然獨立於迷苦之門外,開真怪而使人得泰然安住於歡樂之世界,故研究妖怪之結果,在放真知真樂之光明於心內之暗天地,其功誠不讓於鐵路、電信之架設也。世人信妖怪者,以為明確而不容疑,排之者則以為無根之妄說。然信之者真之而已,更不證明其所以真;排之者虛之而已,更不說示其所以虛。是亦獨斷也,否則亦不免懷疑之弊。蓋此二種之間,自有蔀障,甲論者曰,實見妖怪,乙論者曰,是神經作用,而甲何故不證明實見者必真理耶?乙何故不說明神經作用如何耶?以故世無論文運之進,而舊來之妖怪,依然不改其形,卻張其勢。今也余提哲學之利器,而下一刀兩斷之斷案:凡妖怪中有關於物理若生理者,則資諸理學、醫學以釋之,以哲學為礎,以理學、醫學為之柱若壁,而構成妖怪學之一家。
(以上文字皆出自《妖怪學講義錄(總論)》)
文章来源:香港中和出版微信公众号 【本文责编:赵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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