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治疗仪式的社会疗效:社会关系的调节
寨里各家的“敲鼓敬神”仪式不避讳生人,反而是“来的人越多越好”,“人气”是保证仪式效力的最重要因素。有意思的是,对于频频响起的敬神鼓声,寨上的中年人、老年人与青年人有不同的说法。家中撑门户的中年男人常常揶揄道“搞点小迷信”,青年人和小孩子毫不隐瞒地说“我家热热闹闹地办招待”,而老年人则说“敲鼓是吉祥”。杨家用于“解梦治病”的敲鼓敬神仪式由厄里寨“白该”主持在杨家的火塘屋进行。“白该”说“主人家做了个梦梦到山上有很多木头和烧火柴,他怎么也搬不动,搬不进家。”“白该”判断这是个与“无名病痛”有关的坏兆头,预示家里的生意会不好,所以准备做一天一夜的“道勒得”。“白该”所说的办仪式原因在当时听来颇为可信,但事实上并非这样简单。
杨家男人自幼跟爷爷(实为外公)长大,他的父母巳经离婚并各自再婚。在白马藏寨,“离婚是不好的事情,也不兴一方死了另一方再婚”,在老人们眼里,他是“苦命的娃,寨上也没啥亲戚,孤的很”。杨家男人娶了邻寨的女子,他妻子的兄弟姊妹和亲戚很多,可杨家男人偏偏得罪了妻子的娘家亲戚。时年因电站修水库,寨子每家都得了或多或少的土地与房屋补偿款。建水库需要沙石,寨上几家子“搭伙”买车在沙场运沙,一台30万的双桥车每月能收入2万元。杨家媳妇的哥哥与姐姐来杨家商量一起买车,杨家男人推脱“家里赔偿款不多,还要留着给老人和娃儿用”。数日后寨子里传“他(杨家男人)和人合伙买了一台挖掘机,100多万哪。听到消息的“娘家亲戚”们喊“不作亲戚了”。在挖沙场拉沙的男人们说:“他杨家男人哪能买动挖掘机哦,那个挖掘机是汉族老板的,他和寨上的耍在一起的‘老庚’,一块人了汉族老板的股。他负责在沙场看挖掘机和干活,他的‘老庚’找活,汉族老板把机器给他们用,每月分钱。”
杨家仪式时在9月,正值汛期,挖沙场停工已有3个月。杨家男人一直守在沙场,却没有生意。杨家男人这样描述那段艰难的日子:
我整夜睡不着,屋里头的(妻子)还生我气,沙场没生意,机器停一天就赔一天钱。生意也不好做,那边寨子说开沙场的老板占了他们的地,不让那边老板用其他寨子的车,没亲戚在那边寨子拉不到活。我老婆和那边有亲戚,她气到也不管。我和“白该”说的那个梦是真的,我梦到自己爬多么陡的山,后面还有什么追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那停了很多好木头和烧火的木柴。我用车拉,拉也拉不走,急的莫法。那段时间真是恼火,吃也吃不下,胃子也痛。我喊老婆来沙场,说我病惨了。她找婆婆(妈妈)来看我,婆婆喊我回寨子找“白该”算算。
杨家仪式当天,杨家媳妇的妈妈、大姐、二姐、嫂子一早就带着孩子拿着挂面和啤酒过来了。一进门,大姐就说“杨老板,你咋个不好了,你生意不是好得很么。”杨家男人陪着笑,随后去寨上挨家通知,“我家敲鼓,中午过来吃饭啊”。杨家男人在寨上的几个“同庚”都赶过来帮忙。“白该”说:“办仪式来的人越多越好,主人家的亲属一定得到,血缘越近的越要来,其他亲戚或者本寨子耍得好的朋友要尽量请到。仪式进行的每个阶段都有人数的要求,仪式过程是男的参加,中午分敬神肉时男女不限,人越多越好。”
杨家办的是一天一夜的“道勒得”仪式,仪式流程为:洁净空间、准备献祭物、诵经请神、宰牲敬神、共享敬神肉、诵经送神、制作嫁祸物、撵鬼转移嫁祸。
仪式开始前,“白该”用柳树根编12个人头,放在火塘与神龛柜之间的空地上。燃烧松柏枝“煨桑”在火塘屋熏烟,口念古藏语经文驱鬼。念经完毕,放鞭炮。杨家男人和男性亲戚朋友一起七八个人(至少要三、四个人才有效果),边喊“哦哦”的口号以引起鬼的注意,边将柳编人头从门上送到路边埋起来,吼声一直持续到埋好为止。洁净空间后,“白该”及其助手开始准备献祭物。他们取来杨家屋顶上的瓦片,瓦片上铺松柏树枝和羊油做“煨桑”。同时,用荞面捏面塑,用红色纸与白色纸剪纸样。“煨桑”用的松柏树枝是杨家男人天不亮到深山中少有人去的“干净”地方采来的。“煨桑”放在火塘与神龛柜之间的空地上,敬神面塑(13)放在神龛柜上方,敬鬼面塑(14)放在神龛柜对面远离火塘的地方。献祭物准备完成后,“白该”开始诵经请神。“白该”敲羊皮鼓,助手摇铃,另有男人一名敲铜锣。鼓声、铃声、铜锣声组成有节奏的音律。配合音律节奏,白该”念吉祥语:第一个念峨眉山“亘达荣布”,第二个念西藏的山宝嗄早”,第三个念白马老爷(白马藏族的最高山神)。吉祥语之后念经书,诵经顺序为药书、治病书、敬山神书。“白该”每诵一段经,就抓一把荞麦,放在嘴边吹气后撒向四方,是为打鬼。“白该”经书诵读一半即宰牲敬神。宰羊在火塘屋内进行。男人们在地上铺一块防雨布接羊血,配合“白该”诵经,开始宰羊。宰牲敬神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在宰羊前,割下羊五官、四肢及五脏六腑处的部分毛发放入“曹迦”青稞米酒浸泡青稞米碗中敬山神;第二步是宰羊开膛后将羊血、羊五官、四肢及五脏六腑处割下的部分肉放入青稞酒中敬山神。之后,“白该”将羊头挂在门边,羊内脏挂到火塘与神龛柜之间,即火神前面、山神门前。“白该”小心翼翼地撕扯下包裹在羊内脏外面的一层薄膜,并在薄膜上戳一个洞,示意神与人之间的通道已经被打开,随后将这层薄膜挂在神龛柜上。
宰羊敬神的祭品摆放完成之后,女人们就在火塘上置锅炖羊肉与羊肝,煮好后请参与仪式的人分食。这时被邀请来吃中饭的寨里人陆续过来了,男人们围着火塘坐着,女人们围坐另一桌,大家喝酒吃肉聊天,非常热闹。杨家男人喝了酒,端着酒杯来给娘家亲戚敬酒,娘家妈妈带头喝了酒。敬过神的羊肝被切成小块放在自家亲戚面前,羊肉则是众人分食。分食羊肉与羊肝的人越多,仪式效力就越大。吃过中饭各家的男人有的留下来喝啤酒聊天,有的回家去了。“白该”开始送神,杨家男人先向天鸣放三枪,是为告知神灵。送神先送天神,将代表天神的面塑“巴日”送到房顶;接着在火塘内烧掉代表护法神的面塑再将代表本寨山神的面塑送到寨子后面象征神山的白石头那里;之后将代表土地神的面塑送到村寨路边;接着将代表病人家的面塑放在火塘内烧掉;最后将代表阎王老爷的面塑放到门口。送神过程也是男人越多越好,留在杨家喝啤酒的男人此时都跟着送神的队伍出去。送神完成后,所有参加仪式的人洗手,水必须是由病人自己或其男性家属在仪式当天天不亮的时候打来的。洗完手后,“白该”制作嫁祸物,用柳树枝编草人,给编好的草人穿上杨家男人的旧衣服旧鞋帽,放在家屋外面。嫁祸草人制作完成后,开始撵鬼转移嫁祸。将搁置在家屋外面的敬鬼面塑与草人一起送到路边丢弃。这个过程中,众人合力高声吼三次“哦哦”的口号,用以昭告鬼神人们正在做撵鬼仪式。第一次在屋里,第二次在门外第三次在路上。抵达路边后,“白该”念诵治病经文,每念一段经文丢一块面塑。先丢代表十二生肖的面塑,每块面塑都在杨家男人的头、上身、下身碰一下,然后丢掉。之后扔掉草人与代表阎王老爷的面塑,扔时要向天鸣枪,在门外鸣枪一次、在路边鸣枪一次。仪式完毕。
杨家的敲鼓声平息了,杨家男人与妻子娘家亲戚的关系也由这次仪式得到了调节。在这个几乎“人人都是亲戚”的小村寨里很难保留什么“秘密”。来参加仪式的人都知道杨家男人生病、杨家生意不好、夫妻怄气、亲戚闹僵。仪式即有这样的一种“默契”,众人无需言说也不追问办仪式的真意,只管前来在酣畅淋漓的喝酒吃肉中“化解”不好的一切。“仪式来的人越多越好”,仪式不仅是对“无名病痛”施治的过程,同时又是一个社会交往的机会,家庭、亲戚、同庚伙伴、村寨群体之间的关系都可在仪式中得到疏通与调节。对办仪式的人家来说被邀约来参加仪式的人是来“分享敬神肉”的,难于启齿的“隐疾”在仪式中得到了转化。主人家通过举行这种治病仪式,得到了亲友的相助,“治疗了自身的病痛”又“分享了敬神的吉祥”。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尽管人们对仪式有“搞点小迷信”、“办招待”、“敲鼓是吉祥”的不同解读,但都乐于办仪式。可以说,治疗仪式提供的是一种社会疗效。民俗疗法所具备的这种社会性疗效,在驱动人们信任并采用民俗疗法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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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倩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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