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治疗过程的社会参与:“感同身受”的亲友相助陪伴
白马藏寨的老人们,绝大多数是“带病生活”的,他们的苦痛叙述和家庭生活、个人经历、当下的忧虑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克爷爷从医院回到寨子用草药慢效医“风湿腿”,并非是医院治疗没效果也不是医药费用问题。在当地人看来,在医院治病是“孤军奋战”而回寨子治病则有“感同身受”的亲友相助陪伴。
克爷爷是寨子里“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的病人寨上的人背了猪草回来,老远就开始喊:“大夫喊你莫晒太阳,你老哥凶哦,又跑出来晒太阳”,等走近了卸下猪草筐再问:“好起了没有”克爷爷也不言语,只将腿前的布搭子一掀,露出一双血肉模糊、皮肤溃烂的小腿。谈起克爷爷的病情,他自己说:
这两条是风湿腿,老毛病了,本来已经治好了,在张那加寨有房子的时候从来都没犯过毛病。搬到扒西加,从去年开始就犯病生冻疮,冬天生疮夏天就烂。疼还忍得,就是痒起来忍不得,夜里痒得睡不着,还抓不得。
克爷爷的儿媳每周到旭大夫家给公公拿一次药,她这样说:
在张那加寨时爷爷就生冻疮,我家没养蜜蜂,寨里亲戚就给了点蜂胶烧热了敷腿。后来爷爷腿上就开始生黑斑。长黑斑的地方慢慢就化脓烂掉了。旭大夫是我么妈(姨妈)的亲戚,他看了爷爷的腿,说是生恶疮有毒性。他给配了草药青,爷爷擦那个药青擦了几个月再没长黑斑。搬来扒西加寨住的是我妹妹家,我一直没盘到屋基,没有地没养猪,吃点菜都是靠亲戚家给点儿。我们住在扒西加四年多了,两个娃儿在平武念书,我跟去在平武租房子。家里就老人和娃儿他爸在屋里头。昨年冬天特别冷,爷爷在屋头又开始生冻疮,手上、腿上、后背上都生黑斑,旭大夫过来看,说像是“无名中毒”。老人一到夜里就疼得莫法,旭大夫说县上医院里有他在卫校时的同学,喊我们去医院给看看。我字也认不得几个,医院里的那些名堂也不懂,就让我儿子(14岁)跟着一道送爷爷去看病。医院那个大夫,看了就问以前有没有犯过这毛病,爷爷就说是风湿腿。大夫说和风湿没啥关系,又问平时生活上有没得啥子?我娃儿就说爷爷爱晒太阳。后来那个大夫说可能是“紫外线过敏”,喊爷爷先在医院烤灯(理疗一星期烤两次,还要买双氧水洗。大夫说爷爷这个腿情况不咋好,不行的话要做手术。买了药,娃儿陪他爷爷留在县城烤灯,我回寨子找我么妈和亲戚商量。我说到说到就要哭,那天胃子还不好,拉肚子拉了十几道,么妈喊我心搁下,先让爷爷烤灯,亲戚帮我一道找屋基。
克爷爷家本是张那加寨人。年,张那加寨附近电站修水库。张那加寨在库区蓄水范围之内。张那加寨十几户人家作为自主迁置的库区移民,大部分搬到临近或稍远的村寨建新房,也有几户人家用赔偿款在县城买了住房。克爷爷和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借住在扒西加寨亲戚家的偏房里。所谓偏房,不过是木板拼搭的四面透风的柴房。柴房四周钉了两层塑料防雨布,屋内临墙堆着家中杂物,屋子正中挖土坑置三脚架作为火塘,火塘四周用木板做床铺。屋子没有窗户,门外艳阳高照,屋内却潮湿阴暗,寒风不断自木板缝隙挤人屋内。2003年到2007年,克爷爷家搬到扒西加寨亲戚家借住已经四年多。因为一直没有在附近找到合适的宅基地,他家成了张那加寨移民中唯一还没有盖起新房的人家。当地的老人说:
风湿最受不得冻,昨年冬天多冷,这儿的婆婆爷爷都烧电褥子,他(克爷爷)就跟儿子在屋头多盖几床铺盖,怎么能不冻犯病。他就是风湿嘛,住的房子偏,冬天太冷,生冻疮严重了。晒太阳哪能晒出病,我们这是高原,高原细菌都活不了,晒太阳还杀菌嘞。
在县城住了半个月,烤了六次灯的克爷爷执意回到寨子。克爷爷的儿媳说:
爷爷以前没啥脾气,在县城发脾气发的凶哦,把我娃儿都吓哭了。我娃儿陪爷爷去烤灯不敢看,坐在屋子外头。爷爷要解手,喊我娃儿几次都喊不到。我和娃儿他爸在寨上修路那儿找活干,把爷爷和娃儿托到县城的我妹妹那儿。我妹妹跟我说,夜里听爷爷哭哦,听爷爷念叨,活得恼火。
回到寨子的克爷爷,还是找来旭大夫。旭大夫说,他和他的同学判断差不多,都是皮肤里面有毒性,现在毒已经在血液里面了。旭大夫给克爷爷的治疗方式是:第一步用刀刮去腐肉和溃烂的皮肤;第二步,以毒攻毒用毒性很大的草药来杀皮肤里面的毒第三步,配了杀菌生皮肤的草药膏,让克爷爷每日早晚在没有太阳的时候擦(药膏平日埋在地下不见光)。克爷爷每天早晚先用双氧水洗腿,洗好后擦上旭大夫配的药膏。下午,当背猪草的老人快回来了,他就围上布搭子,坐在村口水泥台阶上晒太阳。寨里的亲戚朋友送来了狗皮褥子、蜂胶和腊肉,几位老人还把在外面沙场做工的儿子喊回来,帮克爷爷家房顶上钉了新的防雨布。克爷爷的儿媳找到下面寨子的一处屋基,但他们和屋基主人家的关系有点远。寨里的亲戚朋友给她出主意,去找隔壁寨子的一位老人帮忙联系。2009年,笔者再访寨子时克爷爷家的新房已经建好,克爷爷的腿病也好起来了。“烤灯有点作用,旭大夫的药膏好用但是效果慢。现在好起了也要备着,看到哪长黑斑了就擦一擦”。
总之,克爷爷的“风湿腿疾”经历了三个阶段的医治:症状初期时的家庭疗法与草药治疗;症状突发和加剧严重后的医院治疗;症状并未明显缓解但短时也难康复时回寨使用草药疗法。为什么慢性病的治疗会从医院回归寨子呢?有研究认为,经济因素和病因解释是主要原因。(12)慢性病难以根治,草药的费用更低,民俗疗者的病因解释更容易被接受。克爷爷的治腿过程,除了经济因素与病因解释使然之外,还有寨子里亲戚朋友“感同身受”的陪伴与理解。克爷爷不是不接受医院大夫的病因说法和治疗方案,而是不愿意被动服从医生的诊断与治疗,在医院里“孤军奋战”,独自承受治病过程中的苦痛。住院治疗的同时,家庭生活也被治病主宰了,儿媳妇胃病犯了,家人失和。克爷爷回到村寨延用草药疗法,虽然效果慢,但能得到村寨中亲戚朋友的关心和理解,即使是不言不语在村口坐着晒太阳都觉得心里有依靠。另外,克爷爷治病中被“破坏”的家庭生活也得到了修复,亲戚送来狗皮褥子暖身,送来干腊肉补身,还帮忙联系宅基地。克爷爷家的日子也就过得没那么恼火了。克爷爷的风湿腿,儿媳妇的胃不好,既有借住的房子无法保温阻寒的环境影响,又有“张那加寨移民中唯一还没有盖起新房的人家”的舆论压力。当亲友帮忙联系找屋基地时,何尝不是一种体贴的宽慰与减压;亲友帮忙建好新房,克爷爷的腿好了,儿媳妇的胃病少犯了,这何尝不是一种亲情人情带来的特殊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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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倩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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