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的西方女巫与毒药猫有什么具体分别?进一步说,西方人是如何看待女巫及其形象的,羌族人又是如何看待毒药猫故事的?
王明珂:关于女巫故事,我没有去欧美相关地区作田野考察,因此我注意的是它们与羌族传说的相似之处。举例来说,西方女巫都是骑着扫把飞行,在羌族的毒药猫传说里,毒药猫坐着橱柜飞行;从文本分析来看,扫把与橱柜都是女人的家事用具,代表的是女性。又如,女巫与毒药猫都会定时聚会宴乐,这代表人们恐惧的是一个恶毒的外界群体,而不只是一个女巫或毒药猫。讲这些毒药猫故事,在本地人看来,用四川话说,就是“摆条”,就是随便说说的意思。在欧美社会中,女巫故事主要也是一些流传的神话传说,杀死女巫是为特例。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讲述神话传说的过程中,它有时会影响人们的记忆与经验,因此影响人们的现实作为,就不仅仅是神话传说了。
男性是否也可能成为毒药猫?
王明珂:有,但很少。据羌族人说,毒药猫主要就是女性,而且女性毒药猫的威力强,越是年轻貌美的,越是法术高。有的地方,人们认为毒药猫分两种,一种是前面讲的会变成动物害人的毒药猫,一种是老年毒药猫,只能用指甲放毒,就是有人去她家做客,她会通过指甲把毒渗到汤水里。这种毒药猫常成为人们言谈下的生活经验,比如谁去了某个老婆婆家吃了东西,回来后不舒服,大家就说那个老婆婆是毒药猫。这种老年毒药猫的威力比较轻微,她也不会变化。从中可以知道,毒药猫跟女性的本质有关系。因为村寨里讲究根根纯净,包括道德纯净,那么外来女性对本地的道德纯净是一种威胁,越漂亮的越有威胁,因为性的吸引力越大。所以,毒药猫也跟女性的性幻想、性吸引力有关。
近些年来,您对毒药猫理论有什么新的认识吗?
王明珂:我一直在关注IS的发展,以及与之相关的,欧美社会内部穆斯林移民小区所发生的事,以及大量难民移入欧洲可能在未来产生的影响。简单地说,部分穆斯林移民变成了毒药猫,他们原来是西方社会中的代罪羊,是边缘人。网络社群媒体,让他们从远方得到一些真实或不实的讯息,他们彼此交换自身的恐惧与猜疑,对现实绝望,因而当他们觉得有机会对西方社会报复时,就投入“伊斯兰国”成为“圣战士”。我想藉此提醒大家,经常在这样封闭的群体中,恐惧、猜疑都常是想象,仇恨也没有必要。现在有了网络社群,远方发生的事情都在很快地流传,但很难去求证,大家都以为是真的。我们更要注意,那些时时以“内忧”(内部毒药猫)、“外患”(外部毒药猫)提醒其国人或追随者的政客之言论;政客常挑起群众的恐惧与猜疑,而获取其自身的政治利益。
《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给我的一个冲击是您在彝族方面的研究,但感觉还没有展开。您认为彝族比较特殊,那彝族有毒药猫传说吗?
王明珂:的确,在这本书中,我用了自己近几年在凉山彝族方面的研究心得。但因精力与时间有限,我无法将这部分的研究完整地写出来。再说,这些年我对彝族的研究,比我的羌族研究浅薄得多,田野考察也无法深入进行。但是,因为我以前在川西羌、藏地区从事过很多年的田野考察,因此能够从对羌、藏社会的认知中体认凉山彝族特别的地方,以及其重要性。相反的,虽然我对彝族的田野了解不是特别深,但是仍可以感觉到对凉山彝族的认识,能让我对川西羌、藏社会——我称之为“山神社会”——有更深入的了解。
我在川西的羌、藏族研究里,特别注意到当地的山神信仰,及其与本地人类生态之间的关系。这种人类生态下的社会,可称为“山神社会”。山神社会的特质之一,与在此社会中经常可见的弟兄祖先历史心性有关,也就是对内谨守自身地盘,与邻人合作保护共有地盘,又彼此区分、争夺地盘的一种人类生态。这种社会的人群,不以往外开拓发展作为解决资源不足问题的手段。他们对外界很恐惧,出外打天下、移民,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不让别人侵犯自身的地盘,也期望大家都能尊重彼此的地盘界线。这是一种人类生态体系,一种特别的社会形态;在这种社会中,容易产生如山神崇拜的地盘神信仰,容易流传弟兄祖先历史记忆,容易产生毒药猫传说。与此相反的正是凉山彝族及其代表的人类生态;彝族人过去经常迁徙、外出开荒垦殖。当然,对青藏高原东缘那些重地盘的族群来说,彝族是非常野蛮的,非常凶,过去在川西、云南等地这几乎是一种常识;四川话讲的“僰猡子”、“猓猡子”,便是对彝族的称呼,也用来称野蛮不讲理的人。
过去我在进行对羌族、嘉绒藏族的田野研究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羌、藏族的山神信仰与他们谨守地盘的人类生态有关,那么,过去到处开荒、移垦而常侵入他族地界的彝族,是否有类似的山神信仰?那时候,在一项关于青藏高原东缘的研究计划中,我请了几位大陆研究生到凉山地区考察彝族的山神信仰,他们都失望而返,表示找不到这一类的信仰,还表示对我感到抱歉。其实,这初步印证了我对山神信仰的了解。后来连续三年,我自己到凉山地区考察当地人类生态,以及相关的,人们对空间与人群血缘的记忆。当时我正在台湾的中兴大学当文学院院长,能进行田野考察的时间短,因此难以深入。然而在这些田野考察中,的确,我也没能在当地找到与川西藏、羌族山神崇拜类似的地盘信仰。相对与此的是,不同于羌、藏族的家族历史记忆非常浅短,凉山彝族有非常长且丰富的氏族、家支记忆。
后来我认识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形态的社会;一种是以血缘人群认同为主的社会,一种是以空间人群认同为主的社会。从中我们似乎可以见到,人类由小国寡民、各自谨守地盘的社会,逐渐发展转变为复杂化、阶序化社会的历程。这种转变的一个关键就是血缘性家族历史记忆,与藉此强化的血缘性人群认同。这种历史记忆,可以让人们跟远方、外界庞大人群建立紧密的关系,因此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不畏惧,这种社会跟藏、羌族那种社会是完全不一样的。
毒药猫传说与山神信仰、弟兄祖先历史心性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王明珂:弟兄祖先历史心性产生于生存资源匮乏且相当封闭的村落生活中;各人群合作保护共同领域,对内彼此区分资源边界,并且因此群体内经常有冲突对抗。在这样的社会中,因“地盘”对一人群十分重要,因此相关的信仰也很普遍;山神信仰只是一种地盘神信仰。至于毒药猫传说,那不只是一种传说,也是一种信念或观念,人们相信有些女人会变成邪怪来害人的想法或观念,因此女巫、蛊女等也是这一类的传说与信念。它们产生于大男人主义的父系家族社会,当这样的社会受到外界威胁并有内部冲突分裂危机时,就容易在毒药猫、女巫等信念下找一代罪羔羊来化解危机。所以有弟兄祖先历史心性的社会,几乎必然有地盘神信仰,也很容易产生以毒女传说来找代罪羔羊的现象。
严格定义的弟兄祖先历史心性、山神信仰、毒女传说等等,流行于青藏高原东缘以及西南、南方的山村社会,藏、羌、苗、瑶及山间的汉人社会中都有。较广义的这些心性、信念、信仰,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特别是地盘神信仰及毒女信念。譬如,中国传统的大家庭便是一个封闭的以“弟兄”为主的小社会,兄弟家支有合作又有区分、斗争,最后也容易有个小媳妇成为代罪羔羊。
(本文原刊于《东方早报》2016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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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陈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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