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与19世纪偏向于起源论不同,20世纪的民俗学是以变迁过程为中心的民俗学。将变迁过程定为目标的正是柳田国男。柳田排除了起源论,但是他将重点放在了过去的变迁上。柳田国男的民俗学是在野的学问,柳田等研究者带着自己的问题意识投身民俗学,方法论尚未确立,潜藏着种种可能性。1958年,民俗学的专业教育开始进入大学,学院派民俗学成立。这是在以大学为中心的公共研究机构中再生产的民俗学,形式上得以完善,对柳田国男的方法也进行了恰当的整理并继承下来。但是,研究者没有将自己的问题意识和使命感融入其中。20世纪的民俗学包括前半期的柳田国男民俗学和后半期的后柳田国男民俗学两个部分。这两者之间,作为在野的学问的民俗学和学院派民俗学虽然互相对应,但是都受到柳田国男的制约。尤其是后柳田国男时代的民俗学,虽然以从柳田独立开来为目标,结果却变成强调柳田国男的民俗学研究的无缪性,以向柳田民俗学回归为目标。21世纪的民俗学应该成为从柳田国男那里解放出来的新的民俗学,也就是超越一国民俗学的民俗学。
[关键词] 在野的学问;学院派民俗学;后柳田国男民俗学;21世纪民俗学
[作者简介] 福田亚细男,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名誉教授; 彭伟文,浙江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科学学院讲师
一、行为的民俗学及其前提
日本的民俗学是与英语中的folklore相对应的学科,两者既有共性,也各有特色。其最大的特色差异是,与欧美等世界各地的“语言的民俗学”是相对的,日本的民俗学是“行为的民俗学”。就具体研究事象而言,欧美的民俗学是研究民间故事、传说、歌谣、谚语等所谓口头文艺的学问,而附属于这些口头传承事象的舞蹈、行为举止只不过是包含在主要研究对象之中的次要研究对象而已。而在日本的民俗学中,人们所进行的节庆、仪礼、技术等则占据着中心位置。日本民俗学从很早以前就使用照片、图像对民俗事象进行解说,就是这一特点的体现。早期有用图画表示年节的《年节图说(年中行事図説)》(1953年)和用照片进行说明的《日本民俗图录(日本民俗図録)》,此外还刊行了从绘画资料发现民俗的《以画卷为资料的日本常民生活图典(絵巻物による日本常民生活絵引)》共5卷(1968年)。近年则出版了使用照片资料的《图说日本民俗学(図説日本民俗学)》(2009年)和使用线描画进行说明的《图解介绍日本的民俗(図解案内日本の民俗)》(2012),等等。
另一方面,口头传承的事象虽然也被视为日本民俗学的研究对象,但显示出被边缘化的倾向。民间故事等在民俗学中与其说很少被研究,毋宁说它自成一个独立于民俗学的部类,成为文学研究的一部分。1980年代到访中国,和中国的民间文艺研究者进行交流的一些日本学者,他们虽然是民间故事研究者,但不是民俗学研究者。将民间故事研究边缘化,无疑与日本民俗学开拓者柳田国男的兴趣和关注点有很大关系,但这并不是从柳田国男开始的。作为一种从现实出发以探究过去历史的学问,欧美和日本都形成了各自的民俗学,但在其形成前提中存在的认识则各有不同。
18-19世纪,日本出现了被称为国学的新学问。在此之前,日本文化一直处于以儒教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影响之下,或者是处于佛教支配之下。国学作为对这种现象的反省,是一种力图排除这些“汉心”和“佛心”,探明纯粹的“大和之心”的思想和学术运动。为此,国学家对较少受到“汉心”和“佛心”影响的古代文献进行研究,去探求纯粹的,即“神话时代”日本的面貌。大部分国学家是从文献重构过去的理想状态,日本的古典文献研究就此正式开始。但是,少数国学家在现实发生的行为里发现了古老的面貌。集国学之大成的本居宣长在其作品《玉胜间(玉勝間)》中指出:“乡间遗留着古代的优雅言辞”,进而以婚礼和葬礼为例,具体地论述了“乡间遗留着古代的做法”,并表示“希望在散布于沿海到深山的村落广为探寻,访问搜集,以书面的形式将这些做法记录下来”。但是,宣长只是表达了这样的意愿,并没有在各地实际进行搜集。日本的民俗学开拓者柳田国男将本居宣长的《玉胜间》作为民俗学的开始,称自己的学问为“新国学”。可以说,从各地正在发生的行为里发现古代面貌的做法,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日本民俗学是进入20世纪以后由柳田国男开拓,但它的前史则如上文所述,是从18世纪开始以国学家为中心的文人对地方生活的关心和认识,以及明治以后由欧洲传入的人类学研究共同构成的。国学家和文人在当下发现了“神话时代的遗风”,人类学则从“土俗”中看到人类进化的过程,尤其是看到了这个过程的起源。19世纪以前的民俗学并没有作为民俗学的自觉,虽然形成了从当前的事象发现过去的学问,但主要关注的还是对起源的探究。
二、柳田国男的民俗学
1908年,柳田国男以明治时期国家官僚的身份到九州出差,在此进行了长时间的旅行。在这次旅行中,他饶有兴趣地探访了一般官吏不会去的山区深处,观察了那里的生活情况。旅行中,尤其令他感动的是待了一周的宫崎县椎叶村。在椎叶村,他了解了烧垦开荒的农耕技术和由古代流传至今的狩猎方法。由此,他获得了一种新的历史认识,即“古今也许并非像直立的棍子一样是纵向发展的,就我国的实际情况而言,历史仿佛就沉睡在现在的山区里”。也就是说,他在现实的地域差别中发现了时间差。并且,这里的时间差并不是单纯的新旧之别,而是不同谱系人们之间的统治和征服带来的变化。他将生活在深山里的人们称为“山人”,将他们理解为原住民,认为他们是被后来入侵的稻作民所压迫,被赶到深山里的。
1908年11月,他见到了东北的岩手县远野出身的文学青年佐佐木喜善,从他那里听到了发生在远野地区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这是一些从合理主义的角度无法理解的故事和体验。他将这些故事汇集起来,在1910年出版了《远野物语(遠野物語)》。他在序文中写道:“在国内比远野更加偏僻的地方应该还有无数的山神和山人的传说。我希望把这些讲述出来,让生活在平地的人们为之颤抖。”
以1908年的这两次体验为出发点,柳田正式开始了对日本民俗学的研究。虽然他的研究中也内藏着对起源的关注,但同时表现出了希望探求民俗至现代的变迁过程的强烈姿态。柳田国男民俗学的关注目标逐渐从深山里的山人转向居住于平野地区以稻作为生的农民,并称之为“常民”。他希望通过现在的民俗探明常民所创造的历史,使民俗学成为能够贡献于社会的“经世济民”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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