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仪式操演中“表姐”的社会角色期望
正如剧本对演员角色行为有所限制和要求一样,社会对社会角色扮演者也有特定的规范和期望。角色扮演实际上是一个包含着社会角色期望和个体角色领悟及领悟后的角色实践这三个循序渐进的动态过程。[29](p116-117)畲族社会对“表姐”这一社会角色的期望,不仅仅蕴含于正在进行的仪式操演本身,更多的是寄托在随后的角色胜任上。事实上,一个优秀的“表姐”并不是畲族女性理想社会角色的最终目标,而只是日后历练成为多种完美社会角色的起点。这种对“表姐”角色的社会期望大致如下:
其一,婚嫁仪式中优雅的新娘角色。在婚礼前夕数天,畲族新娘要唱催人泪下、声情并茂的《哭爹娘》《哭哥嫂》《姐妹恋》《哭母舅》《哭梳头》等“哭嫁歌”,以此来表达对养育自己的父母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妹兄嫂等的依依惜别之情。不会哭嫁的姑娘,自然被人轻看。新娘上路以后,还得与新郎共持一伞,二人相互对歌,边走边唱。正如《龙游县志》所载:“至期男往迎,与女步行至其家,夫妇且行且歌,亲友往送者,互相答和,出门时必同持一繖盖之。”[32] 亦如《建德县志》所云:“新妇出阁与新郎同持一繖,步行至乾宅,沿途唱歌取乐,以犁、耙、蓑衣、刀、锄为嫁妆。”[33]畲族新娘新郎这种共持一伞、且行且歌的迎亲方式,简朴中带有一种诗意般的浪漫,成为畲家传统迎亲队伍中最靓丽的风景,而新娘作为婚仪的核心主角,其模样与歌唱风采往往受到比新郎更多的关注与检阅。此外,在婚礼仪式的各个环节中,新娘也随时有可能要求对唱。婚后数天,新娘携新郎回娘家拜见父母亲戚时,又往往被村内的年轻男女拦在村口要求对歌,并表示:“欲想回村见爹娘,先对山歌后放行”。[27]p304
其二,人生仪礼中优秀的女歌手。成婚后的畲族女子,由“姐” 转化为“嫂”,成为各种人生仪礼场合中极其重要的女歌手。例如,在婚嫁仪式中代表女方与男方重要歌手“亲家伯”长夜对歌、比试高低的“亲家嫂”,她必须熟练掌握全套婚姻礼俗歌,如《嫁女歌》《成双歌》《红轿歌》《劝酒歌》《姻缘歌》《新妇下灶间歌》等;在丧葬仪式中,畲民族盛行在老人去世落棺后“唱哀歌”,用“以歌代哭”、“以歌赴丧”的方式,表达其独特的生命观和终极关怀。哀歌如《探病》《治病》《离别》《思亲》《守灵》《守孝》《出葬》等,歌词悲怆、催人泪下,既有对死者的缅怀,更有对生者的教化。唱哀歌的主角为成年女子,除亡者的子女、儿媳等直系亲属外,大都为村内村外的成年女客,少则几人,多则几十人不等。她们素装打扮,身穿白绸衫,头扎白罗帕[34](p120),从入殓后至出殡结束的各个仪式环节,均要演唱不同的哀歌。例如:亡者入殓后围棺哭唱《守灵歌》《大离别》《小离别》《二十四更》等,出殡时,则唱《起棺歌》《路祭歌》《进葬歌》《回龙歌》等。而亡者外嫁的女儿更是整个丧葬仪式中哭唱的核心主角,自接到讣告后,就开始哭唱哀悼,然后开箱取出出嫁时即已准备好的压于箱底的麻布孝衣,穿上后,一路哭吟丧歌赶来。然后守于“灵床“前,日以继夜地哭唱,直到发丧下葬为止。[35](p173)
在畲族葬仪中,出殡前还有为死者“做功德”的隆重仪式。所谓“功德”,在畲民看来,“功”是子女思念父母养育之恩,“德”是儿女报答父母养育之恩。[36]“做功德”实际上是该民族为了缅怀长辈、祈福后人,而由法师施行的一套程序复杂、巫风弥漫的载歌载舞的超度亡灵仪式。其中妇女们的昼夜围棺哭唱则成为烘托气氛的背景音乐。当法师四人且歌且舞地由灵堂转入厨房时,还要与在灶头煮饭的丧家主妇盘歌逗趣,此刻围观者众多,仪式达到高潮,谓之“闹灶房”,丧仪中的悲切凄婉转变为集体的狂欢。[35](p178-182)总之,不会唱哀歌的妇女,同样会感到脸上无光[27](p258),甚至会遭到乡邻们毫不留情地用“歌言”痛骂⑪。
其三,称职的母亲兼启蒙老师。对于历史上无文字,且鲜难分享到正规汉文化教育资源的畲民族而言,母亲的“歌教”对儿童的社会化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诸如“家教歌”、“读书歌”、“警世歌”、“谜语歌”等是畲族母亲们传授人生道理和生产生活知识的传统歌曲。畲族儿童们正是通过母亲日常生活“歌言”的言传身教,以及对各种人生仪礼场合斗歌表演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习得并传承本民族文化。而不会“歌教”的母亲,无疑是不合格的母亲。为了胜任母亲的角色,畲族女性大都自少女时代起即勤勉习歌学唱。
可见,历练成婚丧嫁娶等重要人生仪礼中优秀的女歌手及称职的母亲,是畲族社会对成年女子的角色期待,而“做表姐”则是这种期待中具有社会意义的首次检验和鞭策仪式。
四、仪式操演中的角色意识及角色互动
社会角色扮演是基于明确的社会角色意识基础之上的。所谓角色意识是指人们对自己所承担的社会角色责任以及社会和他人对自己的角色期待具有清醒的认识,并能积极主动地去实践和表现自己的角色行为。而在“做表姐”仪式展演中,无论是表演者还是观众,均通过各自的角色体验和角色互动而感受到社会角色期待和社会角色意识。
首先,作为仪式主角的“表姐”,无疑具有最明确、最强烈的角色意识,她在与“表弟”们的斗歌展演中,力求发挥出最佳水准,不仅歌艺得到检阅和提升,人生也获得历练,变得日趋成熟和果敢。这为随后优雅的新娘角色以及未来各种重要人生仪礼中优秀的女歌手角色奠定了基础。尤其是,在整个仪式操演中,通过表姐的角色扮演,形成了以表姐为轴心的,台上与台下之间强烈的情感共鸣和角色互动,进而明晰和升华了各自的角色意识。
其次,作为仪式重要配角的“表弟”们,通过自己的角色扮演及其与表姐的角色互动,其角色意识与表姐处于“同频共振”的最佳状态。他们在与表姐歌才的竭力角逐中,不仅演唱技艺得到演练和长进,人生经验和智慧也获得累积,甚至有可能因展露的才华而俘获在场的某个姑娘的芳心。畲族男青年正是通过与“表姐”斗歌这种口头表演能力的首次仪式性大比拼之后,其社会角色意识愈加明晰而强烈。深知社会对其期望的并非仅只是能与表姐出众的歌才比试高低,而是日后能否成为与优秀女歌手旗鼓相当的杰出男歌手⑫。其具体目标则是能否成为本社区出类拔萃的“亲家伯”。
所谓“亲家伯” 既是畲族婚礼中男方精心选择的至女方家迎亲的全权代表,也是机智优秀的成年已婚男歌手。他不仅要善唱,还要熟悉整套传统婚嫁礼仪并懂得灵活运用。届时他将在婚礼前两天与媒人一道带着聘礼至女方家迎娶新娘,成为迎亲仪式中等待集体检阅和严峻考验的核心主角。他既要与女方家众多女歌手“亲家嫂”们比试歌才,还要接受她们对其礼仪素质和反应能力的严格考验,更要沉着应付她们的种种刁难和戏弄。唱不过“亲家嫂”的“亲家伯”被戏弄的程度更胜过“表姐”,或被涂上大花脸,或被罚扛犁做牛,甚至被驱赶回家。如果说“做表姐”主要是未婚男女歌手间的比试和切磋,那么“做亲家伯”则是已婚男女歌手间更激烈的比拼和挑战。优秀的男歌手在经过“亲家伯”角色扮演而大展风采后,便享有较高的社区声望,成为理想的社会角色,更是年轻男子们心中追逐的偶像和楷模。
再者,作为仪式旁观者的年轻女子们,则从“表姐”身上反观到自己未来的社会角色,并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社会对自己的角色期待,因而对习歌学唱不敢懈怠。最后,在场的中老年父母们则深感督促晚辈学唱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总之,畲族男女老幼正是在热烈的“做表姐”斗歌情景互动中,在未婚青年男女特殊的仪式性狂欢中,耳濡目染地分享着族群文化资源,并以良性循环的方式强化和升华各自的角色意识。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