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波德·施密特曾认为,民俗学是精神科学的两类基础学科之一。作为人的科学,民俗学和历史学更强调精神取向,而人类学和心理学更强调自然取向。民俗学的特质不仅在于资料的性质和范围,而且在于直观方式(Ansehauungsweise)的特性。在我看来,这种直观方式不是康德意义上的感性认识,而是现象学意义上的审美目光,这种以实践理性的自由意志为基础的审美目光与其他学科观察方式的根本不同在于,它用自由意志把人和研究“对象”都看作有机体,也就是在把他们当作手段的同时也把他们当作目的,这是另一种无(研究和认识的)目的的合(事物本身的)目的。它从纯粹的爱与自由的实践理性意志出发,让人与人对话,让事物自身显现,正如本雅明所说,浪漫派的实验就是唤起被观察者的自身意识和自身认识。因为观察某个事物只是意味着促动它的自身认识。实际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全世界推行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行动恰恰是从德国浪漫派为民间文学或民俗学设定的自由意志出发的,我们甚至可以说,《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所要求的实践恰恰是对德国浪漫派为民间文学或民俗学设定的自由意志的回忆和回返,也是对这种自由意志的贯彻和延续。保护文化多样性和生物多样性的动机直接来自对有机体的自由意志,即尊重不同事物和文化自身的目的,在把它们当作手段的同时也把它们当作目的。
由此可见,德国浪漫派为世界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学科开启了伟大的实践理性起点,在德国浪漫派直接和间接的影响下,中国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学科也有“伟大的开端”。这个实践理性的起点也就是学科的自由意志开端。尽管这个自由意志开端在学科的实际发展过程中只是得到了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领会,尽管开端时一刹那的清醒好像很快又陷人漫长的昏睡,但自由意志开端所规定的实践理性目的是内在的和“客观的”(即对每个人都有效的)。无论学者们的主观认识程度如何,自由意志开端本身的伟大已足以构成令我们引以为荣的伟大传统。
如何“接续民间文学的伟大传统”
但是,为了更好地“接续民间文学的伟大传统”,我们还必须对学科的开端和起点有进一步的理解和领会。这种理解和领会的核心是自由问题。
从历史进程来看,人类对自由的认识当然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事实上,人对自由的觉悟是很晚才出现的事情,但这并不表明,在此之前自由就不曾在人类的行为中发生作用。恰恰相反,除非我们不曾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来生活和行动,否则就得有自由。因为不自由就没有人格和尊严,而没有人格和尊严就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有自由以及谁为我们赋予了自由,但是,自由却是人的理性原因(起源),即使它并非人在时间上的原因。正如哈尔姆-佩尔·齐默尔曼所指出,虽然自由只是以被反思、被启蒙的方式公开出现在现代文化之中,但只要存在着人性,那么,自由就是其实践的本质标识,这完全不取决于某个人、某个特定的群体、整个民族甚或整个时代是否知道这个前提,因为自由一直在人类的行为中以未被说出的和未经反思的方式潜在地发挥着作用。因此,我们人是被抛入自由的。一方面,我们不得不自由,自由是我们的宿命,因为不自由就不是人;另一方面,只要我们想要自由,就得先让别人自由才能获得自己的自由,因此,自由不仅是“争”来的,也是“让”出来的,自由与责任、义务相伴而生。经过古希腊和中世纪的反复思辨,德国古典哲学和浪漫派的最大贡献就是把对自由的理解推到了空前的深度。
从起点和起源上来看,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学科的幸运恰恰在于它的产生与人类对自由的深刻觉醒几乎同步,更准确地说,这个学科恰恰就是为自由而生或者应自由而生,它的实践条件就是从自由意志出发,它的内在目的就是为了自由。在这方面,作为研究“对象”的民间文学或民俗与作为学科的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在实践上是一体的和共生的关系。这是用实践理性的自由意志不难“看到”的事实,尽管站在实证经验的立场上可能仍然对此视而不见。
换言之,无论中外,尽管民间文学或民俗学产生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学科意识都很淡薄,但是,从产生的那一瞬间开始,从还不是学科的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研究向民俗或民间文学投去实践目光的那一瞬间开始,不仅“学科”产生了,而且学科的“对象”也产生了,这是一种同时发生的双重目光,用吕微的话来说,“民间文学(无论就对象还是就学科而言)的起源(原因)即在理性上的发生条件与存在理由,都仅仅存在于对自身内在的自由目的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认识的那一‘时刻’”,它们同时在德国浪漫派那里获得了实践的自由意志,它们得到的是同一种实践的自由意志,这就是最初一瞥的双重目光的真正含义。这是一种自由意志的顿悟和觉醒,这种目光仿佛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种光不仅是启蒙和反思之光,更是能够直接产生“对象”的自由意志之光。因此,从这一刻开始,从前无穷无尽的黑夜一下子被照亮,在瞬间出现了全新的“对象”和意义。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在回眸一笑的瞬间不仅看到甚至创造了自己的“对象”,而且从这些“对象”的身上也逐渐觉悟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当然,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的这个瞬间的自由意志必须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可能得到学者的领会和参悟,或者说,只有当学科发展并成熟到一定阶段时,学科当初发生瞬间的自由意志才有可能得到我们的真正理解和领会。
我之所以格外强调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在起源时回眸一笑这个瞬间大有深意,恰恰因为它以瞬间定格的方式表明了我们学科的自由意志。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在起源时回眸一笑这个瞬间已经表明,尽管它好像是一种经验研究,但实际上并不仅仅基于经验—因为单纯实证意义上的经验并不具有反思性,而民间文学或民俗学在起源时向研究对象投去的回眸一笑已经不是单纯的经验,而是一种带有反思目的和“先验”前提的自由意志,这种自由意志在创造了对象的同时也创造了学科本身。因此,才会有丰富多彩、千姿百态的民俗或民间文学被看见、被主题化甚至被不断地重新创造出来。由此来看,民间文学或民俗学从开始的那个瞬间就是一门具有自由意志的实践科学。“这也就决定了民俗学本质上不是一门经验科学,而是一门实践科学。因此,简而言之,现代民俗学要发现和研究的民众或普通人的创造性和自由并不在经验领域,而是在实践领域。民俗学要发现民俗或文化的本质并对人的自我认识真正有所贡献,就不能把自己变成一门经验科学,而是应该成为一门实践科学。”如果不把这一点强调出来、摆在眼前并且作为学科的根本任务而念兹在兹,那么,我们就可能迷失方向,或者陷人学者个人的主观偏好而难以自拔,就难以继承并发扬学科的伟大传统。
在一定意义上说,德国浪漫派以及中国的胡适、周作人等先辈学者之所以能够为我们的学科开创伟大的实践理性起点,恰恰因为他们都是综合性的人才,都具备现代哲学的眼光并且受到现代自由价值观的启蒙,而后来的许多学者之所以看不到这一点甚至对学科伟大先驱的洞见视而不见,恰恰因为他们作为高度分化和专业化的人才已经远离甚至忘却了现代哲学的眼光和自由价值的启蒙。
“既然学科的目的和初衷决定了我们的学科性质,我主张索性不要把民俗学标榜为一门经验科学,而是把它界定为一门实践科学”,无论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民俗或民间文学实践还是学者对这种实践的“研究”,都是实践行为和“表演”行为,因而“本身就是一种需要复数主体参与的伦理实践和道德行为”,也是以自由意志为目的和规范的实践活动。正因为民间文学或民俗学以自由意志为内在目的,所以,它“不是没有人文关怀的客观知识学,而是通过对民俗和生活世界的理解最终推动民众(包括学者自己)过上好生活的实践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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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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