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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段表白中我们看到,江绍原之所以看到霍布金斯关于发的叙述会如此激动,原因在于霍布金斯提出“发本身是具有力量的”这一观点对江绍原来说尤为刺激,霍布金斯批评弗雷泽交感巫术的理论并不足以解释发的功用。但江绍原对于霍布金斯提出来的“质魂”一说,持有保留意见,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在于灵魂“soul”这个词,江绍原对于用西方的灵魂的观念来解释中国的物观,持有谨慎的态度。他并没有采用“质魂”一说来解释发之灵力,而是转向了“发是人的生命力之所在”, 这一观点受到他之前对血的研究的影响,他在《古代的“衅”(涂血)礼》、《礼部文件之八:血·红血》、《血与天癸:关于它们的迷信言行》等文章中表明中国人视“血为生命之源”的观念[18],但江绍原并不满足于“发是血余”来进行解释,因为发的许多功能并不都源于“发乃血余”这个单独观念。他试图寻找更全面的解释,在古人看来,发须爪的颜色以及生长速度,与本人的强弱寿夭直接相关,是一个人生命力的体现;人身上别的部分其发育和生长都有一定的时期和限度,丧失之后不能复生,而活人身上的发须爪则是生生不息的;发须爪是人身上不易消灭的部分,即使尸体腐化,发爪尚存。基于这三方面的原因,古人很自然将发须爪看成人身上最神妙最富有生命力与精力的东西。因此,江绍原认可发须爪本身具有力量,而这种力量的来源他并不愿意用霍布金斯“质魂”的概念去解释,而是转向用中国古人对于“生”的观念去进行解释,将发须爪看成是人身的一种精华,其中寓有人之生命与精力。江绍原对于“发须爪”的物观,明显不同于西方“泛灵论”影响下的物观。他不是将发须爪看成是灵魂的寄居所,而是把它们视为生命力的来源,并同样具有生命力。正如王铭铭梳理了中西方认识论中物观的渊源之后指出,西方以精神之在(灵魂)来诠释生命之在,与中国物论中的“泛生论”截然不同,英国人类学家泰勒提出的“万物有灵说”,没有脱离欧洲认识论的传统,西方人对灵魂或精灵的想象源于人对死亡的认识,将万物之活生生的的特性归结为人死后灵魂填补的虚空,与古代中国“物”观念之原型,认为世界之物全为生命,并无有生和无生之分的“泛生论”形成了分疏[19]。
江绍原对发须爪的研究,正是要尝试从“物”来看“人”,古今人不同的发须爪观呈现出古今人不同的宇宙观、道德观、人生观。惟有这样才能理解现代人嗤之以鼻的“迷信”中所蕴含的丰富内涵。江绍原清楚地意识到:“所谓‘迷信’的研究,与所谓‘礼教’、‘道德’的研究,往往是不能分家——因为在种种礼教观念、道德观念中,有些至少是以或种迷信为基础的,另有些完全就是迷信。”[20]正是基于这样的洞察,江绍原选择从最不起眼的发、须、爪出发来关切迷信、礼教和道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正是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无法回避的问题。
是否存在本来的礼?
江绍原于1898年出身在北京一个“京官”家庭,幼年时期经历了晚清社会的巨变,十三岁赴上海就学,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预科班,年仅十七岁即赴美国留学,后因病回国,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开始受到《新青年》等进步思想的影响,积极投入到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之中。他曾作为学生总代表参加了五四当天的示威游行,火烧赵家楼,当场被军警逮捕。1920年下半年选派赴美深造,在芝加哥大学攻读比较宗教学,毕业后到伊利诺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在北大哲学系任教。江绍原接受了较为系统的西学教育,作为在五四思想狂飙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在拥抱“德先生”、“赛先生”的同时,他却仍立足于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来进行思考,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发须爪》写作的缘起正是由于他与周作人两人关于礼的一系列讨论,他们关注的问题是:当作为宇宙观、道德观总体呈献的“礼”沦落为一种没有生命力的刻板“礼教”时,如何重建维系人心的道德和恢复生活的艺术?这也是江绍原在《发须爪》中所焦虑的,当越来越多的“新”人接受了西方的科学知识,在“新”的卫生、美观等观念的影响之下,发须爪不再被视为寓有人之生命与精力之物,而被视为肮脏的、杂乱的无用之物轻易抛入垃圾堆时,发须爪上所承载的道德观、宗教观、宇宙观、药物观、治疗观、病因观、身心关系观、死观、死后生存观等等是否也该一同被抛进历史的垃圾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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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人类学评论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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