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英雄传奇可被视为“故事”而非“小说”,故事类型研究方法对于中国古代英雄传奇研究具有适用性。故事的核心要素,一为叙事性,一为民间性,而叙事作品的民间性则主要是指类型化、模式化。古代英雄传奇模式化的叙述方式以及叙述观念的民间化,正体现了这种故事性特征。英雄故事主要包括“出生”、“征战”、“婚姻”、“死亡”四大核心故事类型,其下可细化为若干情节单元,各故事类型及其异文具有丰富、复杂的文化内涵。转换传统研究视角,从故事角度来看古代英雄传奇,可为古代文学开辟新的研究空间。
【关 键 词】英雄传奇;叙事;故事;故事类型
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学术观念的引进以及现代研究方法的盛行,中国叙事作品尤其是小说、戏曲、民间文学等日渐受到学界关注。百年以来,有关叙事的研究方法、角度虽然多样多变,而梳理其脉络,不难发现,“故事”视角为贯穿始终的一个重要视角。20世纪20年代,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的演变》一文在北京大学《歌谣》周刊一经刊出,即在学界引起巨大震动。之后,钱南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以及其他学者的《吕洞宾故事》、《徐文长故事》等,共同促成了故事整理与研究的强劲势头。时至今日,关于以“故事”命名的民间叙事作品的整理与研究已颇为壮观。
一、英雄传奇的故事性特征
对“故事”的界定,民间文学研究者一般从民俗学角度阐发,强调其口头叙述性。上述故事研究范例,如孟姜女、梁祝、吕洞宾、徐文长等,最初皆发轫于民俗学研究。然观诸中国古代文艺作品衍化实际,有大量由口头叙述经由一定加工而成的叙事文本作品,也应被视为故事。若严格将故事限定在口头叙述范围内,则相当数量的作品会被排除在故事研究之外。事实上,不管是口头性故事还是书面性故事,它们都具有共同的本质,即叙事性。正如巴斯科姆所认为的那样:“我建议将散文叙事这一专门术语用来指包括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在内的口头文艺这一广泛传播而又十分重要的文学形式。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三者相互关联,因为它们都属叙事,而这一点就使它们在形式特征上与格言、谜语、民谣、诗歌、绕口令及其他形式的口头文艺区别开来。”[1]巴斯科姆指出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的共同特征为叙事,而这也正是故事概念核心内容之所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故事在内涵上既包含、同时又大于民俗学意义上的“故事”,它超越了民俗学角度对故事口头叙述的局限,不仅包括口头叙事作品,也包括书面文本。因此,可以将故事界定为所有有情节构成的叙事性文本,而就古代而言,故事的研究范畴可以扩展至较为广大的领域,如小说、戏曲、说唱、笔记、野史、方志等诸文类中的相关记载。而有的学者则进一步认为,古代叙事作品中的某些部分,应被视为“民间传说”或“故事”而非“小说”。①
将民间传说和故事相提并论,其实正揭示了故事的另一个主要特质,即民间性。如果单纯按照叙事性来认识故事,则故事等同于叙事作品,范围又过于广大。学者们在通常意义上使用“故事”这一概念的时候,往往将其与民间联系在一起,或明言“民间故事”,或略称“故事”而实指民间故事,如有关故事研究的著作《故事学纲要》、[2]《比较故事学》[3]等,其中所论故事,即指民间故事。总之,故事的核心要素,一为叙事性,一为民间性;而叙事作品的民间性,则主要指类型化、模式化。[4]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展开对中国古代故事的相关讨论。
目前学者们勾辑古代民间故事资料,更多地关注诸子散文、史书方志、文人笔记、宗教经典和民间抄本这些门类,对故事类型研究方法的运用也主要取材于上述资料。如“鬼魂复仇型”故事记载于《墨子》中的“杜伯射宣王”、“庄子仪击简公”,《搜神记·段孝直上告》,殷芸《小说·王武子左右人》,颜之推《冤魂志》中的《魏辉俊》、《弘氏》、《太乐伎》,《聊斋志异》中的《席方平》等;“神仙考验型”故事见于葛洪《神仙传》中的《魏伯阳》、《李八百》、《张道陵》,陶弘景《真诰》中的《甄命授》,洪应明《仙佛奇踪》中的《云房十试吕洞宾》,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张道陵七试赵升》等。[5]较之以上短篇类型的材料,篇幅较长的白话小说、戏曲以及说唱作品中的民间故事,尚值得进一步研究和关注。
中国古代白话系统的叙事作品起源于“说话”、“议论”,在发生学的意义上就与民间叙事有着天然的联系。其中为数众多的英雄传奇作品,如杨家将、薛家将、岳家将等作品系列,则因为大量类型化、模式化情节及结构,呈现出强烈的民间叙事风格,我们常说的“某某家将故事”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的。本文即以《说岳全传》为例,探讨英雄传奇系列作品的民间化故事性特征。从岳飞故事演变来说,《说岳全传》为岳飞故事的集大成之作;从成书时间上来说,它成书于乾隆九年,正为英雄传奇盛行的时代;从艺术水准和影响力来说,它是清初英雄传奇作品的代表作品。这也是我们选择《说岳全传》作为英雄传奇作品典型个案来进行分析的原因。
(一)模式化的叙述方式
其一,情节的反复使用。如“金蝉脱壳”的情节,在《说岳全传》中反复出现。第二十三回,青龙山大战,岳飞设下火攻、水淹妙计,又于小路设下伏兵,粘罕生还无望之时,部下铜先文郎献计并与之互换服饰、武器,粘罕逃走,部将被抓,书中点明此为“金蝉脱壳”之计。之后,金蝉脱壳计就成为屡试不爽的逃脱妙计。四十三、四十四回金山龙王庙兀术走脱,四十五回天长关兀术走脱,皆用此计。另如“辕门斩子”情节的反复使用。四十二回岳云打碎免战牌;四十五回因为兀术施行金蝉脱壳之计,岳云疏忽,走脱兀术;四十七回岳云在不解内情的情况下,助父亲与杨再兴对阵……每次只要岳云无意中触犯军规,岳飞就大喝一声:“绑去砍了!”后在众人劝说下作罢。另有“不打不相识”模式、“结拜兄弟”模式等。书中婚姻故事亦出现模式化倾向:藕塘关总兵金节做主将妻妹许给牛皋,是因为梦见黑虎入堂;樊瑞将二女分别许配给孟邦杰、汤怀,也因为梦见两只猛虎入堂。岳家将众位小英雄的婚姻过程如出一辙,韩起龙强娶巴秀琳、韩起凤强娶王素娟、牛通强娶石鸾英、伍连强娶瑞仙郡主,皆恃力强娶,似一个模子刻出。
其二,对前代作品情节的模拟和套用。《说岳全传》中有多处对前代作品情节的模仿与袭用,这也是情节模式化的一种表现。二十三回青龙山大战,粘罕中岳飞计谋,逃生得意之际却遭遇埋伏的情节明显袭自《三国演义》“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一节,情势、语言、动作无不相同,只是人名、地名稍加变化。四十五回兀术掘通老鹳河逃生,正在自得之际,遭遇岳云埋伏,也是照此情节模式设计。《三国演义》与《说岳全传》都是叙述两军对垒、征战杀伐之事,因此,《三国演义》对《说岳全传》潜在的影响多在谋略用计方面,如栖梧山岳飞两收两放何元庆,仿《三国演义》之诸葛亮七擒孟获;王佐断臂假降金,仿《三国演义》之黄盖设“苦肉计”假降曹操,等等。
《水浒传》也对《说岳全传》中的情节设置有所影响。尤为明显的一例是六十七回,镇南关总兵黑虎欲强娶潞花王赵鉴的女儿为妻,恰遇牛通等人,诸葛英设计将牛通扮成新娘,待黑虎娶亲之时,在洞房将之痛打一顿,情节设置类似《水浒传》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一节。而整体故事结构上,二书中许多英雄皆因君昏臣奸而聚啸山林,占山为王。四十七回九龙山头领杨再兴叙说造反理由:“当日宣和皇帝,任用蔡京、童贯等一班奸佞……无奈当今皇帝,只图偏安一隅,全无大志;不听忠言,信任奸邪,将一座江山弄得粉碎,岂是有为之君?”这一段话正是对《水浒传》“官逼民反”主题的概括。《说岳全传》三十三回,刘豫子刘猊欺压百姓,强索银钱,打死孟家庄孟太公,孟太公之子孟邦杰为报父仇,流离逃亡,上山为寇的故事,正是《水浒传》中各位英雄“逼上梁山”故事的翻版。而孟邦杰逃亡途中,误被暗算,险被剖心,在最后时刻报出名号因而被释的细节,也与《水浒传》相关描写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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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2014年09月26日 08:13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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