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敦煌讲史类变文与古史传说的关系
上述五篇敦煌变文,其题材方面的共同特点是以讲史为主,分别涉及古史传说中的舜、春秋时期的伍子胥、汉代的王陵、李陵和东汉光武帝刘秀,其中以刘秀事迹发生的时间最近。但无论其时间之远近,变文中的故事均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和神话特征,与中国上古时期的神话传说具有高度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造成这种相似性的原因又是什么?下文对此进行分析。
综观上举五篇敦煌讲史类变文,特别是其故事情节的构成,各篇主人公所经历的各种“磨难”,及其获救或遇害的经历,无疑是它们故事情节的最大共同点。《前汉刘家太子传(变)》所记刘家太子故事,研究者已指其实以光武帝刘秀为原型。但值得注意的是,正史记载的光武帝故事,其实已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
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时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无船,适遇冰合,得过,未毕数车而陷。进至下博城西,遑惑不知所之。有白衣老父在道旁,指曰:“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守,去此八十里。”光武即驰赴之,信都太守任光开门出迎。[13]
逃难适遇冰合渡河,白衣老父现身指路,其离奇程度与神话无异,敦煌变文所述刘家太子故事正是以此为基础而铺叙拓展的。这类开国之君在其创业过程中逃亡故事,在其他民族历史中也有类似传说和记载,如《论衡》所记:
北夷索橐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后产子,捐于猪溷中,猪以口气嘘之,不死;复徙置马栏中,欲使马借杀之,马复以口气嘘之,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东明。令牧牛马。东明善射,王恐夺其国也,欲杀之。东明走,南至淹淲水,以弓击水,鱼鳖浮为桥。东明得渡,鱼鳖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故北夷有夫余国焉。[14]
故事的主人公东明和刘秀的身份相似,逃难的情节也很相似,最后都在神奇力量的帮助下获救了,类似的故事还被写进了《魏书》之中。只是在东明太子的故事中,救星是河中的动物“鱼鳖”,这一差异是很值得注意的。在伍子胥的逃难故事中,救人者则仍为“年长者”:
过于荆,至江上,欲涉,见一丈人,刺小船,方将渔,从而请焉。丈人度之,绝江。问其名族,则不肯告,解其剑以予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丈人不肯受,曰:“荆国之法,得五员者,爵执圭,禄万檐,金千镒。昔者子胥过,吾犹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剑为乎?”五员过于吴,使人求之江上,则不能得也。[15]
这位江边的丈人,不为任何荣华和名利所动,似专为搭救伍子胥而来。敦煌变文将这一情节拓展,演变成丈人救下伍子胥并自沉江中,既进一步凸显了伍子胥复仇行为的必要性,也从另一方面加强了伍子胥复仇行动的决心。
仔细比较上述三个人物的神奇经历,可以发现尽管其生活区域和所处时代不同,但“渡河”都是上述故事的相同情节,似乎其中隐含着某种独特的文化信息。就人物获救的情况看,东明太子故事发生的时间相对更早,救人的对象为“鱼鳖”等动物,似包含有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处,人事与天道相互感应意味。这种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关系,在史籍所载舜的故事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如《尚书·舜典》记载舜在就位前的经历:
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底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16]
其中“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就是一次人与自然的深度接触,舜在这个过程中成功地应对了自然界中的各种危险。同样的故事情节也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中:
尧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从。乃遍入百官,百官时序。宾于四门,四门穆穆,诸侯远方宾客皆敬。尧使舜入山林川泽,暴风雷雨,舜行不迷。尧以为圣,召舜曰:“女谋事至而言可绩,三年矣。女登帝位。”[17]
从故事可以看出,舜因为能够在充满危险的自然界中生存,而被尧视为具有先天的神圣能力,因而也就获得了继承权力的资格。实际上,上述《尚书》《史记》的记载,还隐去了一部分其他内容——舜入于“山林川泽”之中,除了“暴风雷雨”之外,其中的毒蛇猛兽也可能是致命的危险因素。《论衡·吉验篇》所载传说,则包含了这些内容与细节:
舜未逢尧,鳏在侧陋。瞽瞍与象,谋欲杀之。使之完廪,火燔其下;令之浚井,土掩其上。舜得下廪,不被火灾;芽井旁出,不触土害。尧闻征用,试之於职。官治职修,事无废乱。使入大麓之野,虎狼不搏,蝮蛇不噬;逢烈风疾雨,行不迷惑。夫人欲杀之,不能害之;毒螫之野,禽虫不能伤,卒受帝命,践天子祚。[18]
这些故事的细节让人吃惊,舜在山林川泽之中确实遇到了各种猛兽,但它们对待舜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出奇的友善。这些友善的动物,它们在舜的自然历练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和北夷的东明国王以及《后汉书》所载刘秀逃难过程中的“鱼鳖”、偶合的冰块的作用是一样的,他们不但友善,有时候甚至是极为关键的“救助者”。在中国早期文学作品中,与上述故事情节类似并达到一个极致的,当数《诗经·大雅·生民》: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吁,厥声载路。[19]
这位周民族的始祖在其出生之初的惊险遭遇,向来是历代《诗经》注释中的难解之谜。但如果将其中的惊险情节和《史记》《论衡》《后汉书》所载舜、东明、刘秀的故事相比较,则不难发现隐含在这些故事背后的相似逻辑,那就是“磨难”—“救助”—“通过”的叙事程序,只是“救助者”(或“友善者”)所发挥的作用大小不同,其相同之处是特别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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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2014年09月05日 07:01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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