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分别使用两个词汇——伊利昂和特洛伊,来称呼普里阿摩斯位于爱琴海东岸的城邦。在《伊利亚特》中,伊利昂的修饰语多为“神圣的”,而在特洛伊之前往往冠以“城垣坚固”的程式化套语。到了《奥德赛》,特洛伊则被称作“神圣的”,伊利昂不仅鲜有描述语或修饰词,甚至“不值一提”。目前国内学界对这两词的差异未有关注和分析。实际上,“伊利昂”和“特洛伊”这一对专有名词在前后文本中的区别和词义演变,透露出神话历史记忆的微妙变化。
“神造的”与“人造的”相互彰显
荷马生活在“黑铁时代”,他所描绘的故事发生在早于他数百年的 “青铜时代”。特洛伊一词富含多层的历史信息和文化地貌,伊利昂亦有多重意指。“神圣的伊利昂”这一称呼,在《伊利亚特》中高频率地出现,因为它与其缔造者——神明有关,自然蒙上了一层神性光辉;而特洛伊往往与其居住者——特洛伊人相联系,强调的是人类生活的场所,从而被打上世俗的烙印。对荷马或更早时代的人而言,城邦是界定“内”与“外”的重要媒介。它绝非普通的建筑物,而是作为保护自身利益、添加了浓重感情色彩的壁垒或屏障。由于“内”“外”有别,此城与彼城有了本质性区别,并由此出现了自我与他者,本邦与外邦,融合与隔阂……从而诞生自我描述和他者描述。从神话语境看,特洛伊城墙之所以是神圣的,盖由神明所建,其他城墙不曾享受这般特殊的礼遇,因而史诗没有不加区别地在所有城邦前加上同样的描述词。荷马多次使用“神圣的”修饰伊利昂,就是为了彰显这座城池的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伊利昂属于城中之城,一方面,它是实物,是一座城池或一堵城墙;另一方面,它又俨然等同于圣化的标志,成为一座城市的丰碑、某种象征。特洛伊城惨遭希腊人攻陷的历史事实,在荷马的表述下神话化了:神话的因果关系以预言或谶语的方式,注定历史事件的发生逻辑。古人的信仰以及口传确保了伊利昂和特洛伊之名的持久存在,恰恰是神话赋予了它们特性与历史。
按照考古学家的时间推断,公元前1193—前1183年,迈锡尼文明的希腊人发动了特洛伊战争,并攻陷了特洛伊城,这座得到天神眷顾又被命运诅咒的城市终遭灭顶之灾。此后,特洛伊在小亚细亚地区的势力迅速消失,先被新兴的吕底亚王朝取代,后又被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征服。在由战胜者书写历史的铁律支配下,失败一方的特洛伊沉没到文化记忆的海底。史诗用神话的方式述说历史,一切由天神的意志而起,又以天神的意志而灭。神造的伊利昂是天上的圣城在地上的投影,本就属于虚构和不确定的,体现着古人对永恒的向往;人造的特洛伊固然坚固,却无奈历史的风霜,难逃烟消云散的命运安排。神圣的伊利昂通过作为世俗之物特洛伊的“显圣物”而表现其存在,坚固的特洛伊借由神圣之物伊利昂而彰显其价值。作为“显圣物”的伊利昂系自然或神赐之物,随同人为之物特洛伊,均独立于人类而存在。在早期的人们看来,神圣通过人类世界而彰显其存在,王室族谱尤其是特洛伊王族是这种“显圣物”的集中表现,因为它表述了人类与诸神之间的亲密关系。从荷马史诗的叙述中可见,作为神圣王权的代言人,特洛伊王族是神明的后裔。可见,历史神圣化便成为复杂的神话故事。
以神话叙述历史
《奥德赛》对伊利昂和特洛伊的描述发生了明显变化。“神圣的”一词移交给了特洛伊。伊利昂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不同,可以佐证两部史诗的先后顺序。《奥德赛》的叙事口吻表明其远晚于《伊利亚特》,二者几乎相隔一个时代。这就意味着,经过盲诗人荷马口传而保留下来的希腊两大史诗,其中第一部《伊利亚特》的流传时间很可能远早于荷马本人,其原初的讲述语境也更接近那一场跨海大战的真实年代。神话能揭示古人信仰方面的历史真实。“神圣的”伊利昂和“坚固的”特洛伊在很长时期内一直是文学和考古的中心,这不仅由于特洛伊是著名的历史战场,还由于伊利昂展示出人类非凡的神话想象。如果以下观点成立,即特洛伊是阿开亚人自己的军事要塞而伊利昂是敌方赫梯的一个地名,那么《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描述从“神圣的伊利昂”到“神圣的特洛伊”的转变似乎就可以理解,希腊人最终实现的是从对外转入对内的探寻。然而,试图将所有神话全部还原成历史的学术方法,削减了历史的神话想象。
那些将神话和历史截然区分的人也许不会理解,伊利昂和特洛伊作为一座城市的命名同时出现在荷马史诗中的真正内涵。在此意义上,荷马也是介于神话与历史之间的创作者,他唱诵历史上发生的真实故事——特洛伊战争,用诗的语言和虚构,将历史神话化,同时也历史化了神话。特洛伊和伊利昂即是一个典型,它们随着语境、场景、人物等的变换而更改不同的描述词,而无论描述词如何变化,也改变不了事物本身的性质和内核。诗人在吟唱过程中,受音律、节奏、情境等因素制约的同时,也发挥了极大的想象力。“神造的伊利昂”和“人造的特洛伊”在神话语境下保有最持久的生命力,集中体现了荷马的神话历史叙述。可以说,荷马在超自然力的统治中寻找历史现象和源泉,也在个体的多变性格以及城邦的整体利益中上下求索。
当具有夸张的英雄主义的荷马迷们采用文学、历史、考古的各种途径,力图揭开昔日特洛伊战争的神秘面纱时,凭借记忆和吟唱流传下来的不朽之作却始终沉默不语。我们最应关注的或许不是谁真正地理解了荷马,而是荷马不断带给人们的新的启示和认知,而这正是经典得以跨越时代的魅力所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2014年07月04日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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