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历史方法的新发展
神话的历史探讨如同历史研究中的其它探讨一样,基本上是着眼于变化问题的。神话的形式和内容都在不断地变化,而这些变化又是在社会、文化和经济的氛围里表现出来的。这一点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但在神话研究领域里,却是一种新发展。因为现代神话研究主要得益于人类学家,而人类学家对变化问题的关注,只是在二次大战之后,才逐渐形成一股潮流.在这一方面,Th·P·范巴伦②的观点较有代表性,他提醒人们在研究神话时要注意到神话的灵活性神话在无文字的社会里(长期以来人们总以为这种社会是静止的),比在有文字的社会里更易变化。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宗教的表现与世俗化,并非象大多数理论家所认为的是互为反比的,因为在神话里,这二者不是呈反比的关系,而是结合在一起的,亦即神化与世俗化乃是同一历史进程的二个方面。
在神话领域中,从事历史研究的首要人物是R·贝塔佐尼①。他编辑了一部迄今最好的神话论集(《神话故事》1948-1959),号称囊括整个世界:第1卷是非洲和澳洲,第2卷为大洋洲,第3卷是北美,第4卷是中美洲和南美洲。有人说这部巨著的价值在于它把现今世界所能找到的“原始”社会的神话都收集起来了,但在东方学者看来,这部书在亚洲神话方面的“空白”是最大的遗憾。在这一巨著的前言里,贝塔佐尼提出,神话在数量上是有限的,而虚假的故事传说由于可以“编纂”或杜撰,因此可能是无限的。
贝塔佐尼具有敢于论及极大范围论题的勇气。从原则上说,所有从事神话研究的学者,无不承认广泛涉猎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但真正能够达此境界者凤毛麟角,因为相当的困难。这不仅需要付出极大的心血,而且需要宏观的把握能力。在实际的运作当中,必须把专业研究与大范围的比较结合起来才能得到贴切的理解。这一切都令人望而却步,许多人宁愿把自己的研究限制在较小的圈子里以求稳妥。贝塔佐尼广阔地探讨神话的勇气不仅展现出他有一种大将风度,而且他坚持不懈地在自己的著述中要不断有新创见的努力,也令学术界钦佩不已。
贝塔佐尼的气质和胆量,使他的研究成果不同于琐碎的论证,他总是把具体问题放在宏大的文化背景中去研究,从而使人们已经相当熟知的一些问题,展示出新意。比如被兰格和施密特反复论证过的一神论起源问题,贝塔佐尼通过神话研究第一次说明了一神教从无到有的具体历史背景,展示了畜牧文化对一神教的孕育作用,从而使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有了一个飞跃。在探讨希腊宗教这个反复被历代学者探讨的问题时,贝塔佐尼也是首创性地在地中海文化之外,探讨了印欧文化对希腊宗教与神话的影响。
贝塔佐尼在意大利和世界各地有许多子弟和追随者,形成了所谓“意大利群体”。但在这一群体之外,还有一位不是师承维柯与克罗齐的衣钵,而是深受杜尔凯姆影响的法国学者G·杜美兹尔②。他的贡献在于把一种新的生命力注入几乎已经变成化石的印欧语言研究。杜美兹尔的著述大部分是考察出现在古代罗马,印度,日耳曼,爱尔兰,以及早期印欧世界其它地区传说中的神话结构。他的一些基本观点通过他自己明确概括的三重意识形态,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且被当作适于人类学的方法而倍受欢迎。
杜美兹尔的核心论点是,古代的印欧作品中蕴含着三重社会:第一层是精神的领袖(如古代印度的婆罗门);第二层是武士或贵族,他们的作用是保卫社会(如印度的刹帝利);第三层是农民和其他生产者,他们的任务是保障整个社会的供给(如印度的吠舍)。神话显示了地上赖以建立三重制度的天上范本,在许多古老的印度经典里,传说密陀罗与伐楼那住在最高的天层,即君主的层次里;因陀罗(神圣的武士-国王)住在第二层;双马童(神圣的双生子,他们具有造福与保障健康的能力)则住在第三层上。杜美兹尔在浩瀚的文献中辛勤耕耘,逐字逐句地分析,展现了诸如此类的相互关联。尽管他也受到许多批评,但在多数学者看来,他的主要著作和思想精华肯定会传之久远。
本世纪中叶以后神话研究领域中的主要趋势和发展已如上述,然而这并非全部。还有许多人物虽然不能归入上述六个方面,但他们都有自己的特殊贡献,而且是不应忽视的。比如H·鲍曼对仙女故事,民俗故事,传奇等与神话的区别所做的分析,就被许多人引用。E·卡西尔对神话的解释,不仅使人们感受到哲学的力量,而且对神话的象征作用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尽管精神分析和集体无意识学说的风靡高潮在50年代以后,已走上下坡路,但J·坎贝尔对英雄原型的探索,依然小有“轰动”的效应。
总之,当代神话研究,通过分支领域和各独立学派的深入研究,取得了许许多多的成果。尽管诸家诸派在许多问题上争执不休,但也在一些问题上形成了共同的认识。这些共识并非皆能令人满意,然而无论如何,它们标志着人类对神话的认识,已达到一个新的境界。
第一种共识涉及到神话、象征和仪式的关系问题。现在人们已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任何真正科学的神话学,都应当认真思考神话在其中发挥作用的那种宗教的整体表现。神话当然是语言、话语和文字的,神话当然会展示社会(神话在其中形成)的某些方面,神话和其它文化形式相比,当然蕴含着更深刻的意义。但是人类宗教的三重表现,即神圣的语言,神圣的行为,以及神圣的地点,本质上如“三潭印月”中的月亮一样。人们习惯于区别开来的三种形式,充其量只是对观察者不同而已,它们的区别具有外在性,观念性,和形式化的属性。在具体的任何文化中,这三种形态总是一起发生的,尽管在不同的文化里,不同的形态占有不同的位置,但神话研究者们绝不应当孤立地(将三者割裂开来)研究神话。
第二种共识是人们逐渐认识到神话的统一性与文化的多样性并不冲突。神话学者的面前,时时处处会碰到一个棘手的难题:“世界”只有一个,可是来自诸多文化与时代的神话却是多种多样的。在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神话不仅从一个文化到另一个文化会有变化,就是在一个文化之中也会有所变化。在宇宙起源神话中,主要的食品,基本的供给和手段,是一些经常出现的话题,人类生存中的这些基本因素从狩猎群体到采集群体,比较早的农业社会与畜牧社会到形成极复杂的历史传统,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这种变化构成了它们的多样性,但无论如何多彩多姿,它们都是宇宙起源神话中的基本要素。其原因在于,这些基本因素在那些社会总是严重匮乏的。不论神话中的“人类创造者”给予人类多么大的恩惠与关怀,这个问题在实际生活中始终未能圆满解决的事实,不断刺激不同时代的人们在神话中寻求解答。
第三种共识为神话的特征。神话的第一个特征在于它的神圣性。神话中的神圣有别于常规的,世俗的,与日常生活中的事物。神话有一种不容怀疑的权威,它不是在讨论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叙述。因此,神话的创世(《创世记》:“最初,上帝创造了天和地”)与神学的论证有明显的区别:神学论述要为其有效性提出根据,而神话本身就是根据。
神话的第二个特征是它的超时间性。神话的内容是宇宙论与世界的创生,它的时间序列和我们的生活时间截然有别。神话往往用“原初”或“天地创生之前”的用语,把人们带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系列;但传说和故事则往往用“从前……”的语气把我们带到人类历史上的某一时间片断里。
神话的第三个特征是它的语言性。神话不同于宗教的另外二种表现(神圣的行为和神圣的地点),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尽管可能依然履行古老的宗教仪式,朝拜神圣的地点或庙宇,但往往对其礼仪的程序,法器法物,已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但神话的载体不是物体也不是行为,而是语言,它里面所包含的宗教生活的意义(包括宗教行为,圣地,法器,法物等方面),是可以直接领悟的。神话的这一性质,决定了它在宗教研究中具有特殊的地位。
神话的第四个特征是在大多数情况下,神话必须以一种独特的古代语言来诵咏,这种语言一般同该社会所流行的日常用语迥然相异。在恩加朱—达雅克人中,由专门的人员世代相传掌握着神话的独特语言,这并不是用来保守秘密,而是用来转达它的意义。这种追求神话之“真传”的精神,见之于世界各民族,如天主教中的拉丁语,伊斯兰教中的阿拉伯语,就连印度人在恒河里洗涤“罪恶”,也要求站在岸上念经的婆罗门一定用古梵语念经,否则就认为“不灵”。尽管大多数人根本就听不懂梵语。
神话研究是一个复杂的领域,同其它学科相比,它起步较晚,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在二次大战后有了相当的进展。我们做此简要的综述,意在增进人们对神话研究的了解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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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2014-04-08 【本文责编:博史伊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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