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Ethnos论最精彩的分析是可以用算术公式来表示的一个可视作Ethnos单位,即民族认同的群体,在和同类单位接触中所表现出各自的能量。这能量是这单位的地、人、文三个变量相生相克的综合。地包括生存的空间和资源,人包括成员的数和质即生物基础,文是人造的环境,包括社会结构和文化积累。三个变量相生相克的关系中表现向心力和离心力的消长。在相接触的各单位间能量上平衡的取得或失却即导致各单位的兴衰存亡的变化。所以他的理论的最后一句话是“Ethnos本身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人类学就是研究Ethnos的变化过程,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民族的兴衰消长,是一种动态的研究。
史氏把体质人类学作为人类学的基础训练就是这个原因。而且他所讲的体质人类学绝不限于体形学人体测量学 ,而要深入到生理现象,从人体形态的类型发掘其生理上的差异,一直到人体各部分生长过程的区别。如果停止在这里,还是生物学的范围。他在理论上的贡献也许就在把生物现象接上社会和文化现象,突破人类的精神领域,再从宗教信仰进入现在所谓意识形态和精神境界。这样一以贯之地把人之所以为人,全部放进自然现象之中,作为理性思考的对象,建立一门名副其实的人类学。我用这一段话来总结史氏的理论,自己知道是很冒失和草率的,也就是说完全可能和史氏理论的真实思想有很大的距离。但是作为我个人的体会,在这里说一说也算是写下我向他学习了两年的一些心得。
正因为他把人类作为自然界演化过程中出现的一个阶段,我时常感觉到他的眼光是一直看到后人类的时期。宇宙的发展不会停止在出现了人类的阶段上。我们如果把人类视作宇宙发展的最高阶段,或是最后阶段,那么等于说宇宙业已发展到了尽头。这似乎是一种人的自大狂。在读了史氏的理论后,油然而生的一种感觉是宇宙本身发生了有“智力”的这种人类,因而产生了社会文化现象,其后不可能不在生物基础上又冒出一种新的突破而出现一种后人类的物体。这种物体所创造的世界将是宇宙演化的新阶段。当前的一切世态不过是向这方向演化积累过程中的一些表现罢了,Ethnos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样说似乎说远了,但正是我要说明为什么我感到他和马氏相比在思路上可能是高出了一筹。正因为史氏的理论宽阔、广博、深奥,又不幸受到文字表达上的种种困扰,他之不易为人所知是不足为奇的。我虽则跟他学了两年,但还是个不太了解他的人。自惭自疚,为时已晚。
也许我是史氏在中国惟一的及门弟子。但是由于客观的原因,我没有能按照他在我们初次见面时为我规划下的程序完成学业,可说是个及门而未出师的徒弟。他给我规定了三个学习阶段,每个阶段用两个学年。第—阶段学体质人类学,第二阶段学语言学,第三阶段才学文化人类学。其间还要自学一段考古学。这个规划看来是重复他自己的经验。体质、语言、社会及文化和考古是他自己的学术基础程序。在他留下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从这些学科的训练中所取得的知识,怎样纯熟地运用到他所从事的人类学研究中去的。
他1922年后在上海、广州和北京的时间,由于他不熟悉汉语,无法进行社会调查,但是他还是利用他在体质人类学的基础训练,在各地进行人体测量。1924~1925年间发表了三本有关华东、广东、华北的中国人体质研究的科学报告。他还应用他在体质方面的研究成果,为中国古代史上人口流动做出过富有启发性的推测见《北方通古斯》中译本第228页附图。这三本有关中国人的体质研究至今还是空谷足音,并无后继。
史氏在人类学方面主要的贡献是在通古斯人的研究。他所著有关通古斯人的社会组织和心态研究这两大巨册现已得到高度的声誉,成了举世公认的权威著作。从他有关通古斯人和满族的著作中,读者必然会体会到他在语言学方面的根底。他不仅能掌握当地民族的语言文字去接触和理解各族人民生活,而且用以分析各民族的社会组织和文化的发展。史氏不仅能纯熟地说通古斯各种语言,而且对语言本身进行深入研究,最后完成了《通古斯字典》,用俄语对译。我在从《人名字典》有关史氏简历所附著作简目中得知这本字典1944—1954年已在东京出版。我衷心地感到慰藉,史氏坎坷的一生,终于抵达了他向往的目标,从人类的体质、语言、社会和文化所进行的系统研究环环都做出了传世的成果。他没有辜负历史给他的使命,为开拓人类学做出了先行的榜样。
1935年暑假我刚学完他安排给我的第一阶段的课程,就是体质人类学后,我们就分手了。他当时因在清华已届五年,按校规可以由清华出资送他去欧洲休假。我当时即听他的嘱咐去广西大瑶山调查当地的瑶族。他还为我装备了全副人体测量仪器,并从德国订购了一套当时高质量的照相机,不用胶卷而用胶板。我用这照相机所拍摄的相片有一部分发表在《花蓝瑶社会组织》和《江村经济》两书里,颇受出版社的赏识。这应归功于这相机的质量而和我的手法无关。
我还应当记下,他特地为我和同行的新婚妻子各人定制一双长筒皮靴,坚实牢固,因为他知道西南山区有一种犹如北方蝎子一般专门叮人下腿吸血的“蚂蟥”,穿上这种靴就可以防害。他用自己田野工作的经验,十分仔细地给我做好了准备工作。当时谁也没有料想到就是由于这双皮靴竟免了我受一生残废的折磨。因为我们在瑶山里出了事故。一个傍晚的黄昏时刻,我误踏了瑶人在竹林里布置下的捉野兽的机关。当我踏上机关时,安放在机关顶上的大石块一下压了下来,幸而我向前扑得快没有打着我的头,而打在我的腰腿和左脚上。我腰部神经当即麻痹,而左脚奇痛,原来左脚骨节被重石压错了位。如果没有这双坚实的皮靴挡一挡,我的左脚一定压烂,如果流了血和感染了,这左脚也必然完蛋了,甚至我的生命也可能就此结束了。后来我妻子独自出林求援溺水身亡,事过后瑶人劈林开路把我们一死一伤的两人抬送出瑶山。死者已矣,我经过半年的医治,才能拄杖行动,但左脚骨节错位,至今未复。我没有和妻子全归于尽,寻根应当归功于老师送给我这双皮靴。这是我毕生难忘的事。
至于我这位老师对我的教育方法,从简道来,就是着重培养我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他从来不扶着我走,而只提出目标和创造各种条件让我自己去闯,在错路上拉我一把。他在体质人类学这一课程上从没有做过一次有系统的讲解。他给了我几本他自己的著作,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关于中国人的人体研究。并用示范的方法教会了我怎样使用人体测量的仪器。随着就给我一本日本人所著的关于朝鲜人的人体测量的资料,完全是素材,就是关于一个个人的人体测量各项数字,一共有500多人。接着就要求我根据这些素材,像他所做过的分析那样,找出朝鲜人的人体类型。怎样找法就由我在他的著作中去捉摸。
他为我向生物学系借了一间实验室,实验室的门有两个钥匙,他一个,我一个。他就让我独自在实验室工作,但是任何时间他都可以自己开门进来看我在做些什么。我们在工作室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因为他这两年主要的工作,是在编写和刊印他的《通古斯人的心态》巨著。每天主要的时间是在他自己的书斋里埋头工作。可是每天傍晚总要和他夫人一起绕清华园散步一周。当他经过生物馆时,就可以用身边带着的钥匙开门进入我的工作室。我这时大多已回宿舍去了。他正好可以独自查阅我堆在桌上的统计纸,看到错误时就留下“重做”的批语。我一看到这字条,就明白一个星期的劳动又得重来了。
《朝鲜人的体质分析》交卷后,他就替我安排去驻清河的军队测量士兵的体质,每周两次,由驻军派马队来去接送。士兵测量结束后,在暑假里,他又替我接洽妥当到北平监狱,测量犯人的体质。分析这两份资料又费了我一个多学期的时间,独自埋头在这个工作室里打算盘和拉算尺。这又是他的主意。他只准我用这两种工具进行计数。我问他为什么不引进一些较先进而省时间的计算工具。他的答语一直记在我的心里。他说:“你得准备在最艰难的条件下,还能继续你的研究工作。”其实这又是他自己的经验总结。他在体质人类学上的贡献,就是靠这两种工具做出来的。他这句话却成了他对我一生的预嘱,只是我没有能像他一样不自丧志地坚持研究。在1957年之后我浪费了足足20年。我更觉对不住这位老师的是瑶山里所取得的资料,在李、闻事件中遗失在昆明。我没有及时地把这批资料分析出个结论来,以致悔恨至今。不幸的事还不止此。我的两篇关于朝鲜人和中国人的体质分析的毕业论文,也在抗战时期清华图书内迁时,被日机炸沉在长江里。到现在我在体质人类学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后人参考的成果。史老师在我身上费的心计,竟至落了空。
我和史氏在1935年分手后没有再见的机会,他给我规定下的三个学习阶段,也没有按预计完成。我1936年直接到伦敦跟马氏学社会人类学了。到现在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跳越的阶段没有把语言学学到手,正是我一生学术研究中主要的缺陷。不听老人言,苦果自己受。
我跟史氏学习虽只两年,但受用却是越老越感到深刻。我在别处已经说过,如果要追究我近10年来城乡发展研究中所运用的类别、模式等概念,其来源应当追溯到我埋头在清华园生物楼里的两年。那时不是天天在找体型类型和模式么! 至于我在民族学上提出的多元一体论更直接从史氏的Ethnos论里传来的。前人播下的种子,能否长出草木,能否开放花朵那是后人的事。我这一生没有做到,还有下一代。值得珍视的是这些种子,好好保留着,总有一天会桃李花满园的。让我把这种心情,写在这本《满族社会组织》的中译本的书后,传之后世。
1994年2月癸酉除夕于北京北太平庄
(原载《读书》199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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