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个西北乡村组织引入藏传佛教的坐床仪式用于乡村领袖的就职典礼。乡村领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与女神共居一室,表面上犹如婚姻关系,实则为培育乡村领袖的道德感而进行的宗教体验。乡村领袖在仪式场合传递和交换不可让渡的财富,从而实现乡村领导权的接替和从信仰一体化到组织一体化的转变。乡村领袖非但没有受制于信仰仪式脚本的指令,反而在仪式行动和环境保护、生产互助的实质行动中表现出巨大的创造力和动员能力。
【关键词】乡村领袖;组织;湫神娘娘;洁净;不可让渡
一、引子
中国传统社会组织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信仰仪式去组织社会生活,无论是会首的选拔,还是村落事务的决定,村民纠纷的处理,“神判”是行动选择的主要工具。本研究以甘肃洮岷地区的青苗会为例,探讨乡村领袖如何通过信仰仪式强化地方权威和采取协同行动。
甘肃省岷县锁龙乡(延川)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带。作为汉人农耕区域,间有藏族和回族居民分布。延川境内平均海拔2500多米,沟壑纵横,森林莽莽,草山辽阔。锁龙河、燕子河和狼渡河三条河流为农作提供了丰富的水利资源,当地人把延川叫做“八十二石(dan)细米的地方”,该地的小生境应该说相当优越。然而此地古往今来深受冰雹、洪涝和霜冻三大气象灾害的困扰,志曰:“岷州不乏水源,而灌溉未兴。各乡溪涧潆洄,并不作渠浇田。其资水为利者,独水磨一端。至于沟渠不修,厥亦有故。盖岷崇山峻岭,热少寒多,触石生云,淫霖时有,忧涝而不忧旱故也。”{1}冰雹以沟谷为路径发生,洪水顺山谷而下,河流在旱季发生断流,而村民也以沟为聚落单位,田亩沿山谷分布,其中山地多、川地少,主要种植青稞、蚕豆、大燕麦。为了祈求庄稼丰产,抵御生态危机,村民必须联合起来,一条沟范围的村落群形成了沟域社会。延川青苗会东起打牛沟,西至打磨沟,南起金场沟,北至榜山沟,19个自然村形成上三会和下二会的村级组织,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贯穿沟谷地带的联村组织“青苗总会”:
一会(头会):侯家沟、赵家庄;
二会:山庄、潘家寨、背后庄、买家庄;
三会:严家庄、林畔;
(以上为上三会)
四会:拔那庄、窝儿里;
五会:锁龙、古素、打牛沟。
(以上为下二会)
在沟域社会的建构中,神话传说对于村落联盟的形成作用甚大。延川有两位水神娘娘,当地人把严家庄的金花娘娘称为“大阿婆”,把“窝儿里”村的金皇娘娘叫做“二阿婆”。“阿婆”、“娘娘”是该地对女神的亲密称谓,“湫神娘娘”是较为正式的说法。二位娘娘因其神的本性在出嫁之时相约离家出走,在一个叫“梳妆台”的神山上静静地梳发。“二阿婆”的母亲手拿烧火棍要求女儿回家完婚,女儿缄口不语,暗自显圣,只见那枯焦的烧火棍瞬间抽枝发芽,眼前出现一片葱葱郁郁的灌木林,母亲明白神启的道理,便独自回家。自此二位娘娘成了当地的保护神,每遇天发白雨(冰雹)、河干地旱,村民便来梳妆台祈求娘娘祛灾避害,十分灵验。
二、圣俗之间的亲密与敬畏
以一年为单位观察延川五会的仪式活动,可以发现关键仪式有两项:一是为湫神娘娘选老爷,其实也是选拔联村的首领“水头”;二是举办抱水仪式。上三会和下二会每年农历六月初一都要为两位湫神娘娘各选一位老爷,所选老爷便是青苗会的水头,也是陪侍女神的人。就职仪式犹如婚礼,两位水头老爷像新郎官一样身穿黑色绸缎长袍,头戴黑呢礼帽,骑高头大马,披红挂彩。老爷还要向娘娘敬献新袍并发表致辞。老爷的居处搭建松柏彩门,挂红灯,结红绸,贴上红对联;老爷家里还为女神设置喜气洋洋的供房,新床按男左女右备有两套大红喜字的被褥和枕头。老爷睡左,娘娘居右,但她的半边床虚位以待。在六月初七这天,二位老爷按婚宴标准办酒席款待村内村外的本家邻里和亲朋好友,并接受他们送来的被面、毛毯、喜帐及其他礼物。经过调查发现,在当地的传统中有类似的文化安排和创意。岷县作为旧时西北边陲和农业区,遗留了丰富的湫神信仰,县境南北各有18位湫神,其中女神比男神略少,数量上男女旗鼓相当。岷县人对湫神的称谓颇有人情味,称男神为“爷”,如姜维是“王家三爷”,范仲淹是“太子爷”;称女神为“阿婆”,如“金花阿婆”、“添炕阿婆”。男神多为历史人物,女神皆本地女子。女神可以在某村某姓中找到她的户籍所在地。在湫神中间,一些女神与男神被传为神仙眷属,且流传着美丽的情爱故事。湫神中的梅川大爷(宗泽)与金火娘娘、关里二爷(庞统)与珍珠娘娘在巡境途中成双成对,结伴而行,晚上二女神分别在二男神的庙中留宿。在女神庙的壁画里,男女二神比肩而坐的形象颇显亲密。{2}然而老爷本人和当地村民却否认并强烈反对婚姻之说。我起初的问题是:延川社会为什么用婚姻的形式维系人神关系?神总是高高在上,而延川女神为何下嫁于人,婚配的实质究竟为何?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深感得意,然而局内人和局外人所表现的认知差异令我困惑。我开始怀疑,人神之间的婚姻关系是真命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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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开放时代 2010年第8期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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