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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林]从羌族口头遗产看女娲神话踪迹
  作者:李祥林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3-08-30 | 点击数:10316
 

  (三)

  除了上述,羌族口头遗产中有些事例,也值得我们研究。自古以来,有关“三皇五帝”的民间叙事中,汉族地区有伏羲、女娲为夫妻的传说,羌族民间文学中也有伏羲兄妹成婚的故事,但后者并未明确提及女娲之名,缘由何在,不得而知。羌民信奉的神灵,除了本民族土生土长的,也受到周边民族宗教文化的影响,比较繁杂。从前述理县羌民祭神拜香仪式看,家中祭神时提及盘古、伏羲、神农以及祖先、火神、门神、牛马神、日月星神等,入庙所祭神灵有天神、土地、雷神、地母、观音、痘母、王母、药王、李老君、释迦佛等,女娲、土主等则是行路祭神时提及的,而且没有说伏羲、女娲是夫妇。北川的《神仙造人》故事,亦仅仅称女娲是与伏羲、轩辕、梨山老母和红云老母等神灵共同以泥土造人,此文本既有别于女娲单独造人之说,也不同于女娲、伏羲婚配繁衍人类之说。发源于岷山的岷江,尤其是岷江上游,古称“江源”(徐霞客之前,传统视之为长江源头),文明古老。“禹兴于西羌”之说古来有之,川西北岷江、涪江上游羌民至今仍尊崇大禹王为本民族的“先祖”,称为“阿爸禹基”,而四川推荐的羌族《禹的传说》亦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古代有称大禹为女娲十九代孙的(《太平御览》卷78引《开山遁甲图》:“古有大禹,乃女娲十九代孙,寿三百有六十。”),有论者认为这“并非空穴来风”(17),此为一说。当年,丁山考证文字推论“禹为姒姓,姒象蛇身自环形”而称“蛇为夏后氏图腾”(18),又多少使人联想到女娲“蛇身人首”的传说。不过,把神话全然坐实为历史未必妥当,断言大禹是女娲直系子孙也不免遥远了,但着眼民间文学传播史,将此视为女娲神话在口头流传中放大的影子还是可以的。

  岷江流域,灌县(今都江堰市)邻近汶川,《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四川卷·成都市灌县卷》曾收录多则关于伏羲兄妹的神话传说,但只言“妹妹”而未道及其名。羌区亦然,且看上个世纪80年代从汶川羌民口头采录的《伏羲兄妹治人烟》故事:“洪水把凡人淹死完了,只有伏羲两兄妹躲在坛子里头没淹死,水消了他们两个才钻出来。木巴想:天下没有人咋个办啊!他喊两兄妹成亲,妹妹不干。木巴说:‘这样子,你们各到一个山头,各放一扇手磨子,假如这两扇手磨子滚到河坝上合拢了,你们就成一家,没有合拢就算了。”(19)木巴是天神,接下来两兄妹成婚繁衍人类的故事程式是大家熟悉的,但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有言及伏羲这位妹妹叫什么名字。王明珂在松潘小姓沟羌族老人口中采录的《伏犧姊妹制人烟》(20),其中姐姐是何名字亦不详。2011年端午节期间,笔者走访地震后迁居邛崃南宝山的汶川夕格寨羌民,81岁的陈大爷抽着兰花烟,在聊天中给我讲述“黄水潮天,伏羲兄妹造人烟”故事时也未提及女娲(21)。类似的兄妹成婚故事在羌区还有多种,如北川采集的《兄妹成亲》,茂县采集的《遗民造人烟》,松潘采集的《山是昨个来的》,汶川采集的《太阳和月亮》,平武采集的《洪水潮天,姐弟造人》,茂县、黑水采集的《大火以后的人类》,其中作为故事主角的兄妹或姐弟甚至连名字也没有(收入《羌族释比经典》的250多行长诗《兄妹治人烟》亦然)。采自理县的《瓦汝和佐纳》,也讲洪水后姐弟成婚造人烟,但姐姐叫瓦汝而弟弟叫佐纳,取名完全是民族化的。至于造人神话,除了受汉区女娲传说影响,羌族还有跟女娲了无瓜葛的本民族的故事;除了创世神话中天爷阿补曲格和天母红满西用羊角花枝枝造人种,尚有流传在茂县等地的《索依迪朗造人》(采集于1985年,由年逾八旬的不识字的羌族老人口述),后者云:

  人是昨个来的?据说,原来,世上并没得人,只有两个神:索依迪和索依朗。这两个神,迪住在天上,朗住在地下。当天地间有了山、水、岩石、树木、动物等万物以后,他们就想;要是有人,那该多好啊!于是迪吃了天上一种叫‘洪泽甲’的东西,朗吃了地下一种叫‘迟拉甲英’的东西之后,朗就怀孕了。没隔好久,索依迪朗共同设计了人的样子,并且生下了第一个儿子……(22)

  与北川、松潘以及甘肃文县等接壤的平武县亦见羌族分布(主要在县境南部,尤其是涪江支流的清漪江流域),有羌族自治乡(2003年以来经民政部批准更名)平南、徐塘、锁江、旧堡、水田以及羌族聚居镇平通、豆叩、大印,人口5万多。平武所在,是内地汉区通往藏羌等民族地区的过渡地带。由于靠近汉区,该县羌族的汉化程度甚高,羌语已基本消失,建筑、服饰等也跟汉民差不多(23)。2007年,有调查者从锁江村民口头录得诗歌《洪水齐天》:“三皇五帝年辰远,女娲治水洪不传。混沌初开天地暗,一看洪水要齐天。一对姐妹无处站,葫芦里面把身安。涨了七天并七晚,普平天下无人烟。要想天下人烟传,除非姐弟效良缘。”接下来讲姐弟婚配三年后生下一个怪怪的肉团,生气的弟弟以刀将其划破并“架起五雷真火炼”,从此以后,“普平天下有人烟”(24)。来自平武羌族民间的这首诗歌中,提及女娲,但仅仅言其“治水”神迹,跟前述理县祭祀唱词突出女娲降孽龙“平风浪”可互证;也提及人类再生神话,但该诗中使“天下人烟传”的并非女娲,跟女娲没有关联。与该诗呼应,这对造人烟的姐弟亦见于《平武羌族民间故事》(2002)收录的《姐弟射日造人烟》,仍不知姓名。此外,关于锁江村口传文化调查的该报告有专节文字介绍“神的当地称谓”,其中属于女性神灵的有“金霄、银霄、火霄娘娘”,但没有女娲;从《洪水齐天》同一口述者处采录的另一首题为《开天辟地》的诗歌中,提到了“青天娘子治日月”、“伏羲姐妹治人伦”,依然不见女娲之名。

  前述《女娲溯源》对女娲神话起源于南方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书中指出:“‘南方说’以兄妹婚神话主要流布于中国南方为前提,来确定女娲的起源地的做法,显然一开始就存在着偏颇和局限”,因为如调查者指出,“伏羲、特别是女娲,在兄妹始祖型神话中的出现是有限的。就笔者目前搜集到的237则同类型汉族神话中,‘兄’为‘伏羲’的(包括它的各种异称,如‘伏哥羲妹’、‘伏义兄妹’等,以及‘妹’为‘女娲’者),有74则,不到三分之一;而‘妹’为‘女娲’的(包括‘兄’为伏羲或其他名字以及无名字者),只有52个,不到四分之一。在少数民族的181个同类神话中,这一比例更加悬殊:‘兄’为伏羲的有34个(含各种异称),约占18%;而‘妹’为‘女娲’的,仅有5个,只占2.8%”(25)。海外学者对当年闻一多等人把神话中洪水后成婚的兄妹比附为汉区古籍中的伏羲、女娲也早有质疑(26)。以上羌区流行的兄妹或姐弟成婚的神话传说,亦为此提供了例证(当年袁珂编《中国神话大词典》,特意加大了“少数民族神话”的比重,其中“羌族”部分述介“姐弟造人烟”神话二则,也没有姐姐和弟弟的具体名字;此外,汶川民间流传的《太阳和月亮》神话,也讲洪水后兄妹成婚繁衍人类,但故事主角是哥哥月亮和妹妹太阳,并非伏羲和女娲)。而且,女娲的名字在羌族口传文学中,出现率远不及伏羲高。

  “女娲神话源出北方”(27),茅盾研究中国神话时有此言。上述《女娲溯源》亦考证女娲信仰的起源地主要在北方,尤其是渭水流域。而我们知道,自甲骨文里便有记载的“羌”曾是驰骋在中国大西北的族群,迄今聚居四川的羌族有先祖来自甘青河湟地区之说。民间信仰与古老族群,二者在地缘上有某种关联之处。有人在谈到女娲神话的传播路径时,曾有远古羌人迁徙使得女娲神话从黄河中下游的河南、陕西一带向四川、云南流传的推测(28)。但是,为什么跟中国北方地区关系密切的女娲神话偏偏在川西北羌族地区没有留下更多印迹,这也是待解的疑团。

  注释:

  (1)(11)李祥林《女娲神话的女权文化解读》,载《民族艺术》1997年第4期,全文转载于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8年第4期。

  (2)张岱年、方克立主编《中国文化概论》第61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25)杨利慧《女娲溯源——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第18、14—16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4)(16)过伟《中国女神》第568、569页,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

  (5)万光治主编《羌山采风录》第108页,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

  (6)《川大史学·任乃强卷》第617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

  (7)李祥林《羌族民间文学中的女神崇拜与族群意识》,载《文化遗产》2012年第1期。

  (8)王科贤《羌族拜香词》,载何江林主编《留住我们的记忆——理县藏羌民族民间文化集》,中共理县县委、理县人民政府编印,2011年1月。关于当地此俗,又见陈光武《拜香》(载《西羌文化》2004年第1期),据作者言,该文是结合了自己早年记忆的“如实记述”。后文中,祭女娲之“永止西蜀”为“永正西蜀”,祭土主之“普贤能给万人缘”为“普贤能结万人缘”。

  (9)(10)《羌族释比经典》第458、469页,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8。

  (12)王科贤《羌族歌谣》,载何江林主编《留住我们的记忆——理县藏羌民族民间文化集》,中共理县县委、理县人民政府编印,2011年1月。

  (13)《三皇五帝》,见http://baike.baidu.com/view/3197.htm。

  (14)(19)冯骥才主编《羌族口头遗产集成·神话传说卷》第9、55页,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

  (15)有关情况,请参阅李祥林《大禹崇拜在川西北羌族地区》,载韩国《中国地域文化研究》第9辑,祥明大学韩中文化信息研究所编辑发行,2010年8月。

  (17)龙显昭《江源文明涵有夏》,载刘俊林主编《江源文明——大禹文化与江源文明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成都:巴蜀书社,2006。

  (18)丁山《古代神话与民族》第204—20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20)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川西羌族的历史人类学研究》第24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8。

  (21)李祥林《南宝山上的羌民新村》,载《羌族文学》2012年第1期。

  (22)《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四川卷》第1118—1119页,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8。

  (23)2012年5月18日,平武L县长带领有关部门人员来成都向省上汇报他们关于清漪江流域羌文化资源保护及利用的规划,笔者作为羌文化研究者应邀参加了会议。会上,有C姓羌族干部(1953年出生,不会羌语)介绍平武羌文化现状,讲他10多岁时尚能听见老人说羌语,“现在整个不行了”。他说小时候听老人唱山歌,其中也夹杂羌语。晚餐时,C给大家唱了一首他说的羌族山歌(薅草歌),用的是汉语。

  (24)程瑜主编《锁江记忆——四川平武锁江羌族乡社会调查报告》第237页,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26)王孝廉《西南民族创世神话研究》,载《中国神话学文论选萃》,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

  (27)茅盾《神话研究》第134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

  (28)魏峨《女娲神话源流论》(载《黄淮学刊》1990年第2期)认为原始女娲神话产生在北方的黄河中下游的中原一带,该神话南下有两条途经:一是通过远古游牧民族羌人祖先的迁徙,使女娲神话由黄河中下游的河南、陕西一带传入四川、云南等地;一是通过战争、人口迁徙或民族融合,使女娲神话由黄河中下游一带经长江中下游向西南地区流传。《女娲溯源》引此后说:“这都是可能的。”(第1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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