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纳斯》史诗的语言程式在其各种文本之内,无论是表演中的文本还是记录文本,都能比较容易体现,而非语言程式则只能在表演现场体会和领悟。任何高明的记录手段都不可能完全将歌手表演的全部信息表现在文本当中。更不要说歌手与听众、听众与听众之间参与创编史诗的互动关系。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替代在场者的现实体验和感受。[⑨]这就为我们的文本分析带来了困难,使我们感到不知所措。这也正是国内外民俗学家面临的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下面将要讨论的史诗歌手口头史诗的程式的运用也不得不局限在其语言程式方面。
《玛纳斯》自古就是一个以口头形式存在的精神家园,一个渊源流长的口头传统。而且它至今依然以口头形式流传在柯尔克孜族人民中间,保持着其鲜活的“活形态”的传唱特征。它的这种“口头性”特征不仅给我们近距离观察口头史诗最原始的生存状态提供了契机,也为我们总结口头史诗产生发展的规律提供了一个鲜活的田野样本。对于像《玛纳斯》这样典型的传统史诗来说,重要的不是证明它是不是“口头的”,而是要探讨它在口头传承过程中的内部运作机制以及这种运作机制的创造力量。
我们发现柯尔克孜史诗歌手“玛纳斯奇”(manasqi)们今天的史诗演唱活动与一百多年前的拉德洛夫(Radlov. Vasili V.)在自己的田野报告中所描述的情况并没有太多的区别。这种情况不仅表现在口承文本整体框架即故事范性的一致性,和具有众多稳定的传统程式系统方面,而且表现在现场表演中歌手与听众相互交融,在复杂的互动关系中为一个完美口头文本的产生各自所起的作用方面。[⑩]一个经历了数代民间歌手锤炼和雕琢的口头表演传统无论如何应该在多层面上是程式化的。“只有不仅运用程式,而且系统化地运用程式-从歌手学艺开始就学习程式,大量地储备程式,在演唱中随时调用程式,以程式的方法表演-才是口头史诗的特质。”[11]
《玛纳斯》史诗文本的程式化,表现在词语和句法、话题和典型场景、结构等三个方面。这与“帕里洛德理论”对口头史诗的分析是基本一致的。词语程式是上述三个结构单元中最小的一个。这类程式弥漫于表演的全过程,数量多、形式繁杂,试图对它们进行分类是毫无意义的,也是徒劳的。歌手通过这种程式单元,在不用书写的状况下记忆、创编史诗,在表演的过程中用它们来迅速建构诗行。这种程式包括与史诗中的各个英雄人物的外貌特征、性格(如:气色、头部特征、体态神威、着装、坚强的毅、勇气、顽强的决心、宽阔的胸怀、超人的力量等等)、坐骑和武器、各种战斗以及英雄之间一对一的搏斗、战场、对手的情况(如:相貌、超人的力气、敏捷的动作、狡猾的性格、坐骑及各种马具、武器等等)、自然界的变化、各种物品以及各种各样的抽象事物相关的描述。[12]除此之外,它还包括与英雄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行为动作有关的行为程式以及与各种特性修饰语(epithet)、隐喻(metaphor)、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有关的程式。从内容上大致可以分为人物、马匹、器物、场所、地点、方位、时间、情态、动作等。它不是机械的、僵死的概念,而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地被歌手灵活调动,具有无限张力和自由度的结构“部件”。由于它在歌手的演唱,即“表演中的创作”当中能够不断地以各种方式组合,具有无限可能的组合方式,因此,它弥漫在《玛纳斯》史诗的诗行当中,渗透到了史诗内容的血脉中,与其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对于口头表演已经驾轻就熟的玛纳斯奇,面对听众,在表演中创编史诗时,只要他脑海中储存有足够的程式,他就会轻松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赢得观众的喝彩。这些固定的,反复出现的诗句,即程式化语词无疑是歌手对史诗内容记忆的重要线索标示,也是史诗主题积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从居素普·玛玛依的演唱实践当中,我们很容易判断出他对程式的吸收、积累和运用是在无意识的、融会贯通的状况下完成的。所有的程式,无论大小,都是在反复演唱当中以难以察觉的独特方式积累起来的。歌手懂得,在程式的构建过程中有一些极为重要的,而且十分稳定的“结构链”,而这些“结构链”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这些“结构链”就是英雄的名字、出生地等能够立刻使歌手发生联想的,具有稳定的核心意义的词汇。当然,除此英雄的名字、出生地等十分固定的名词之外,还应该包括那些表示主要的行为、时间的词语以及英雄的马匹、武器等特定事物的词汇。歌手正是借助这些稳定的“结构链”将那些附着在这个“链”上的可以替换的修饰性词语(名词属性形容词(epithet))按照正在演唱的诗行的音部和韵律进行快速的替换,并通过这样的替换来完成程式的建构。我们通过下面的图表可以对歌手上述替换方式和规律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
从这个图表中可以看到,众多特性形容词都是围绕着“勇士玛纳斯(er Manas)”这一个核心意义而替换着出现。核心意义要为正在叙述的故事服务,也就是和主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歌手在表演中随着步格、韵律的变化不断替换围绕着核心意义的词语程式,而具有核心意义的词语程式又在替换和交替中跟随主题运转,不同主题的连接和发展又要在一个比较固定的传统故事模式之内进行,传统史诗便在歌手的表演创编过程中,如同齿动轮中小齿轮带动大齿轮一样,把整个口头史诗这部“机器”不停地运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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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本文责编:博史伊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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