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学术采取论资排辈的方法
凤凰网文化:透明化程度多高?
杨早:它不是透不透明,它变得不可比较。最后能够比较的要素是什么呢?资历,资历一定是可以比较的,你哪年进来的,你当了这个多长时间助研了。所以现在许多地方凭职称的最关键要素就变成了资历和年龄,这个我称之为在学术共同体缺失的情况下,一个不得已的方法,就是我们无法建立公正评价学术水平的标准,就只能采取论资排辈的方法。
施爱东:其实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社科院还算好的。我以前也在高校工作,相比之下,我觉得社科院评职称评项目什么的,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公正的,至少来说,受到外界干扰不大,就比如说我们所,确实积压了一大帮的年轻人职称上不去,这当然不是说他们的水平不够,但也不是说有什么不公正的问题,主要是没有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坑满了,萝卜放不下去。
杨早:这是历史原因,还有政策变化。以前是不管你多少人,每年比如给你两个名额,你就提拔两个人上来,但前两年突然搞了改革,定岗定编了,一定岗定编就发现你这个所的名额都满了,那就变成了说,你要退一个人才能上一个人,这导致什么?导致我们这个所2009年、2010年一个高级职称都不评,两年的资历就浪费掉了。
凤凰网文化:这都是中国特色。
施爱东:说到级别高,就像蒋寅老师在悼念文章里说的,我们是国家队,而且是乒乓球国家队,还不是足球国家队。但是我们的待遇比一般普通高校是要低的,而一流高校又比那些二流三流高校要低,重点高校比普通高校的待遇要低。所以待遇最高的反倒是那些地方性的,职业培训类的高校。
杨早:但是爱东这个说法,如果说出去的话,又会有很多高校教师会出来反驳,说他们也不容易,比如说有些高校他会要求你评副教授要有省部级课题,很多人都卡在上面,他不是没有专著,不是没有文章,不是没有教学经验,他就是没有这个课题,因为课题要抢,他未必抢得到,也未必愿意去抢。所以我们社科院,有一个好处,就是在课题这方面要求不是很高,但麻烦是有很多历史问题,因为这是一个老的单位。
现有体制下学术研究不是贫家子弟做的
凤凰网文化:历史问题四个字,足以解释一切吗?
施爱东:不是足以解释一切,而是它真的是会出现这些问题。历史长的单位都是讲资历的单位,资历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你只有拿年龄跟资历这种标准出来说话,才能够平衡各方面的矛盾,你要是说学术水平,那就很麻烦,大家会吵得不亦乐乎,什么叫做好的学术水平?不同专业如何比较?对吧?这个就非常麻烦。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社科院文学所,你的正高只能占百分之几十,副高占百分之几十,像一个金字塔,这个指标是额定的,但事实上我们这里的水平整体都是偏高的,能够来到这里的人,大部分水平都是很不错的。换到一个普通高校,可能比例也是相近的这个比例,可是,很可能他们那里的做得比较好的学者,只是跟我们这里一个普通学者相当,资历要求也没这么长,那么,这个学者放在社科院可能就得拖上很长时间才能评上职称,但如果在普通高校就会容易得多。在我们这里,金字塔底层的一个学者,如果放在外地的话,比如说与他同资历的同学,分到外地高校去了,他可能是那个高校的骨干科研力量,但在我们这里只能垫底。
其实,做学术是注定了贫穷寂寞的。第一,发不了财;第二,出不了名,尤其是得不到当世名声。做学术是注定贫穷的,真正的学术研究,艰深的学术研究一定不是大众所能理解的。多数学者在生前都很难获得认可,不是说完全不能获得认可,而是非常困难,张晖如果不是去世,许多人也不可能了解有这么优秀的一个学者。而且,对于学术成果,尤其前沿学术成果的理解,往往是严重滞后的,许多很好的学者,往往在出成果的当时,尤其是他做出最好成绩的年龄段是得不到认可的。
所以说,学术研究真的不是贫家子弟做的,这是我今天要说的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我知道这句话如果说出去,许多人会恨不得打死我。其实我自己也是贫家子弟,当我意识到贫家子弟不适宜做学问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硕士毕业的时候,我有很多路可走的时候,我选择了学问,当我不断地做下去的时候,当我意识到学问不是我的最佳选择的时候,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我只能够说,这句话是说给还未选择学问之路的贫家子弟听的。
凤凰网文化:后悔吗?
施爱东:后悔,但是后悔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我已经没有退路,我只能够勉力前行。几年前我们研究室曾经讨论过是否将一个博士生留在室里,我虽然不反对,但也没有表态支持,我是持保留态度的。为什么?因为他是贫家子弟,我知道他很努力,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很优秀的小伙子,但是因为他太穷了,留在我们单位不合适,我们社科院的工资是很低的,而他的父母又是农村的,不仅无法支持他持续地做学问,可能还指望他读了这么多年书,将来能赚钱补贴点家用呢。可是,他如果留在我们这里,他会非常艰难,他将来要面临娶妻生子,他要在北京买房,而我们社科院待遇根本不足以负担他这些需求。但问题是,他本人又很愿意留在我们这个所谓的最高端的学术机构,你想想,谁不愿意把自己留在最高端的学术机构呢?但是就算把他留下来了,他以后怎么办?他的生活怎么办?当时我为什么持保留意见,因为我认为他留在我们单位,于他,于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呢?我当时说了一句特别难听的话,我说,你如果留在社科院,注定了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无论你多聪明多出色多努力,因为你面对的生活压力是这么大,你这样一种生活压力,你不可能不去面对,你所面对的生活压力比你所面对学术压力更大、更迫切、更实际,你必须要去投入大量的精力面对生活的困境,你无法全心全意赴在学术研究上。
可是,这么优秀的小伙子,他这么努力,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如果因为他家穷,你就拒绝他留在这里工作,这也太残酷了,社会不能如此不公吧?我如果因为这事反对他留下来,我良心上过不去,我不能这么干。所以,我只能保持一种默许的状态,随大流表态,既不出言相助,也不反对阻挠。
许多大学生意识不到这一点,大学期间,反正你是学生,我也是学生,都由家里供着,大家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面,可能我比你更优秀,可是,当我们出来之后,走向社会之后,你的家庭条件很优越,而我的家庭条件非常的清贫,这时,我们面对的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的家里还可以继续对你进行投入,而我的家里可能还需要我来回报,于是,我们可以投入到学术研究中的时间和精力就很不一样了。你想想,这样一下来,若干年后,未来你的成就肯定会远远大过我,这是贫家子弟没办法回避的一个问题。
许多贫民子弟都会指望通过学而优则仕,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那也得看你读的是什么专业,将来从事什么工作,像我们这种专业,这种单位,想要改变家庭的命运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贫家子弟如果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最好不要选择做学问,尤其是不能选择我们这种寂寞的学问,那样会拖累整个家庭的。
凤凰网文化:国家更多资金投入不太现实?
杨早:如果前提设定目前这种体制为一个不变量,我赞同爱东的话,贫家子弟在这个体制下,他很难做得下去。那么做学问要不要这种保障?这是很多人会提出质疑的地方。为什么你们就好像需要比别人更多的保障?还有人拿底层说事儿:你看人家农民工不是更苦吗,还有北漂不是更苦?我这里想说一下,这个东西不太一样,因为学术是比较特殊的工种。特殊在于,第一,它是一个比较长期的活儿,而且它的结果不确定,你并不见得我做那么多时间,我就一定能出这个成绩,而且很可能你对自己要求越高,你想做的越大,他出来的结果也不是可以拿计件来衡量的。昨天还在讨论一个事,说书按照印张卖是很可笑的,你那是在卖纸。各个领域里面的经典著作,可能只有十来万字,甚至几万字,但足以不朽,也有很多大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但是在卖的时候,定价也好,稿费也好,版税也好,显然都是厚的那个占便宜,包括你去报课题,也是厚的看上去比较好看。这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反差,就变成说你如果自我要求越高,写的越精粹,你最后的回报会越少,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学问需要有一个外来的支撑。我昨天看鲁迅书信,鲁迅后来从广州到上海以后,他一直很想回北平去做几年学问,把他想写的中国文学史写完,因为北平的材料比较全,这个环境也比较舒服,但是鲁迅回北平又不愿意再去教书,那就麻烦了,他收入从哪里来?鲁迅最后没有回北平,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没办法得到和上海一样的收入,所以他只好留在上海。所以我们要明确一点,做学问是需要一定的物质保障的,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又变成了越是真正做学问的人,他得到的物质保障会越弱。国家提供的资源不是没有,但是资源的目前倾斜方向是有大问题的,这个资源的流向是不对的,不管是职称还是课题,它的流向绝对不对,如果保持这样的流向方式,那就是爱东说的话,贫家子弟不太可能做出好学问,做出来对自己伤害也很大。
我们这代学者等不来良好的制度设计
凤凰网文化:其实肯定不是第一次在媒体这么讲,有效吗?
杨早:很难,比如我们刚才说资源流动就有问题,资源如何流动,比如如何向张晖这样的人倾斜,这就变成了一个制度设计的问题了,但这个制度设计非常困难。
凤凰网文化:什么在妨碍?
施爱东:我觉得这个要从根本上改变,目前来说确实也很难。
凤凰网文化:这一代学者会等到吗?
杨早:我觉得等不到,它有一个前提,它不是说国家的问题,国家可以设置很多制度,事实上现在国家设立了很多制度来防止你乱用钱,甚至有的时候跟防贼差不多,所以变成了很多人申请到了项目,也不见得幸福,他要花很多的时间去设计怎么去用这个钱,有时比拿不到项目还糟糕。
凤凰网文化:再让你们做你们最不擅长的事儿。
杨早:这个是全世界都有的。我记得有一个哈佛出来的教授,后来跑去做电视了,他的说法就是:我才不要再为了几百美元去报销一堆单子,现在我想怎么用怎么用。学术经费确实需要有一个控制,但是这个控制也应该有合理的流向,学界自己要建立一个学术共同体来对研究的成果进行评价与导引。有时候民间的学术基金会也能起到这个作用。
人才流动是建立起学科共同体的前提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在内部没有建立起学科共同体?
施爱东:其实我觉得国外有一些做法,其实是中国可以借鉴。有些东西可能是我们的人事制度本身造成的,我们往往是一个人一进来一个单位,就永远在一个单位,比如说我举一个例子,我们文学院现在需要进新人,我们面对的是一些刚刚博士毕业的一些学生,你现在只能够对他去预判,他有没有未来?他将来能不能做好学问?但这种判断往往不一定能够准确的。如果你判断错了,假设就像刚才说了,学术是需要给他一个一定的物质保障,让他来做的,我给了你优厚的物质保障你就能做的出来吗?你如果做不出来,社会也会骂,我花这么多钱,我养你们这么一堆废物干什么呢?对不对?这也是一个问题,所以我觉得人才的流动才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有些人,我觉得一些好的苗子,你可以先到一些二流,甚至三流的学校,如果你做得好,你们先到那里改善你自己的生活,传播你的知识,适当的时候,如果你慢慢拔尖了,我再从外地选拔那些好的人,来到更高级的单位,比如说社科院文学所,我在这个所给你一个比较优厚的条件,而我的选拔机制是比较严格的。但是我们现在不是这样,我们都是直接进学生,一进来就是一辈子,做得好做不好你都在这呆着。
杨早:可是这里又会出现的问题是,你敢离开北京,你还回得来吗?而且你往往离开是一个人,你回来就得是三个人,你回得来吗?所以谁都不敢轻易离开,都要先抢,要卡位。人才的流动受到限制,包括户口的限制,包括档案,捏着你档案不放。
凤凰网文化:这就涉及到户籍制度。
杨早:对,整个一系列的流程都会限制你,使得你举步维艰。
凤凰网文化:而且这种国内学术氛围的地域差异非常大。
杨早:现在中国的情况就是学术资源非常不平均,这些年不但没有好转,感觉还在更加地恶化集中。我觉得这也特别像北漂上漂的问题,你说你不想当北漂上漂,要逃离北上广,你回家,更糟糕,因为那里都在拼爹,你又没爹可拼。于是就成了“回不去的故乡”和“离不开的北上广”,学术界其实情况差不多,你不留在这里,说实话,以很多地方高校的氛围,学问会更加做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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