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中国歌谣的现代分类,周作人正是始作俑者,他的分类固然也参照了一点西方的成果,但非常照顾中国歌谣的现实,所以其六分法提出之后就被广泛接受以至影响至今[6]。但是,分类只是纯文本的研究,具体到活生生的生活世界时,还是会经常打破这些原则的。周作人录了很多情歌的断片或者谚语等等,正是以自身经历为参照而朝向现实生活倾欹的结果。《绍兴儿歌集》与其说展示了“儿歌”是什么,毋宁说是在展示儿童实际唱什么歌。
《绍兴儿歌集》在正文之外,还附加了很多注释,这是最能体现周作人学识的所在。全集共出注360条,正如他所言,主要是在方言、名物和风俗三方面做工作。下面分别予以说明。
就方言来说,本来范寅《越谚》就自觉继承扬子云《方言》以降至于毛西河《越语肯綮录》、茹逊来《越言释》一路的传统,想为“勾践旧都之区”[7]作一方言专书的,周作人称赞:“他是以纪录俗语为目的,有一语即记录一语,纯是方言志的性质,他用字要寻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古怪,也许是一种毛病,虽然这毛病不能算怎么大,因为那些字本来反正多是有音无字的。”
就方言来说,本来范寅《越谚》就自觉继承扬子云《方言》以降至于毛西河《越语肯綮录》、茹逊来《越言释》一路的传统,想为“勾践旧都之区”[7]作一方言专书的,周作人称赞:“他是以纪录俗语为目的,有一语即记录一语,纯是方言志的性质,他用字要寻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古怪,也许是一种毛病,虽然这毛病不能算怎么大,因为那些字本来反正多是有音无字的。”[8]周作人对范啸风是很佩服的,所以对他的缺点也抱着理解和原谅的心情。用字爱寻出典以致多出现怪字,对于方言研究也许不算大毛病,但对于歌谣记录来说,就很是妨碍了。比如第34首的开头两句,《越谚》记录为:“蚱蟧唶唶嘂,船板两头【左“乔”右“亢”】。”这恐怕连绍兴本地人也是看不懂的。而《绍兴儿歌集》则这样记录:“知了喳喳叫,船板两头翘。”所有人都看得懂,而两者在记录方音上面其实没有任何差别。所以,《越谚》可算古代方言集,《绍兴儿歌集》则是现代歌谣集。准此,周作人注释方言,也是为了帮助理解儿歌的妙义。比如第24首《舅舅》:
舅舅、舅舅,
河里(湖哩)流流,
岸上透透(敨敨),
草蓬(芃)底(脚)下跔跔[9]
《越谚》中范寅注释此歌是“戏嘲舅为狗”[10],但如何戏嘲,不解释清楚方言,就无法明白。新近出版的《<越谚>点注》注释后面三句说是:“到湖里游一游”,然后到岸上“把湿衣服抖开晾晒”,接着便“佝偻着身体蹲在草丛中。因衣服放在岸上晾晒,此时身上赤裸,故有此言。”[11]。周作人的注释与之大致相似,但对第二句理解就不一样:“透,方言,读若上声,振动其身令水干。”一个说是把湿衣服抖开晾晒,一个说是抖干身体让湿衣服变干,哪个更好?我以为显然周作人的解释更精当,它的意韵在于模拟狗出水后会全身抖动甩掉水珠的样子,这样三句连起来看,全是模拟狗出水的系列动作,“戏嘲”的意境才生动而充分,如果是把衣服抖开晾晒,那就与狗无关了。之所以出现如此误差,或许是因为范寅本人注“敨”字说:“透,上声。衣惹泥,振之也;物已缚,展之也。出《集韵》。”[12]。范寅的意思是“敨”字有“振之”、“展之”两个义项,而《<越谚>点注》却将两个义项合并为“振而展之”一个义项,未得确诂,该书后面接着解释所谓的“因衣服放在岸上晾晒,此时身上赤裸,故有此言”,亦属过度阐释。可见,周作人对于方言和儿歌的理解,比《越谚》点注者要高明,而比《越谚》本身则更为细致。
至于名物,周作人注释中也胜义叠出。比如第10首《乡下女客》,此歌甚长,当中一段描写乡下女客进城后像刘姥姥似的少见多怪:
看见巷牌,
介(概)个大衣架,无人来搭搭。
看见旗竿,
介(概)个大毛笋,无人来拔拔;
看见和尚,
介(概)个小官人,啥(嘎)弗养顶搭(【左“土”右“耷”】)。
“介(概)个”意为“这个”。《<越谚>点注》注释“巷牌”为“牌坊”,而“旗竿”、“顶【左“土”右“耷”】”,未出注。旗竿不注,尚能理解,这“顶【左“土”右“耷”】”是什么意思呢?跟和尚又有什么关系呢?相信多数人都不能理解。周作人注为:“顶搭者前清时留发辫,男子于头顶留发,四周均剃去,号为顶搭。”这就清楚了:乡下女客没见过和尚,诧异这些男子为什么不留发辫。名物之于儿歌之理解,实在功莫大焉。其实,即便这里的“旗竿”,也该出注才好,周作人注道:“旗竿前清科举,凡乡试中式,成为举人者,例得立旗竿于门口。”可见,它是有所专指的,与我们现在理解的泛泛之物不同,里面含有更多的时代意蕴。这是对于歌中片段而言,有些名物,甚至对全歌的理解也大有关碍。比如第31首《铁筒筒》,全歌不甚可解,《越谚》原注说:“此踢燕钱孺歌”[13],什么叫“燕钱”?这个不懂,对于全歌就只有茫然了。周作人注曰:“燕钱即毽子,歌词有传讹,义不可解。”我们知道像跳牛皮筋之类的游戏活动,是会伴有口诀的,而这些口诀大多没有明确的意义。所以,知道“踢燕钱”就是“踢毽子”,即便歌词依然“义不可解”,而游戏情状则可了然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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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2012年第6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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