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那你会看手相吗?会算命吗?会看风水吗?”对于这类至今在被视为中国骄傲的北京大学校园、清华大学校园和我赖以存身讨生活的北京师范大学校园都会遇到的狭路相逢的问询,我常常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偶尔有兴趣回答时,我会说,“这些都是民俗学要研究的对象。确实有个别的民俗学者会知一二,但我一样也不会!”其实,这类问题还可以往后续,“你会唱山歌吗?你会撒帐吗?你会木匠吗?”直至“你会吃饭吗?”“你会打喷嚏吗?”“你会放屁吗?”……这些具体的技术、技艺层面的知识是民俗学关注并记述、分析、阐释的现象,但民俗学者绝非是通百工的匠人和专家。
当下,媒介写作用的“民俗专家”其实是一个很怪异也经不起推敲的词汇。这些被命名为民俗专家的族类,论其具体技艺、知识显然无法与千百年来在社会生活发挥着重要作用的百工、三姑六婆(尼姑、道姑、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等专业人员相比,其学理层面的思考也显然没有达到专家的水准。但是,这些活跃在传媒时代的专家却有着盛名,他们的盛名也使作为一门学科的民俗学在兄弟学科中大跌水准。民俗学本身是一门关于认知与思考范式的学问,是要求从业者必须从民众的情感、逻辑出发来理解他们的生活文化,为弱势群体鼓与呼,从而反审自己,以谋求整个社会并进的一门学问。有人因研究而成为风水名家或手相大家,不足为奇。就如研究佛学最终遁入空门成为大德高僧,研究萨满的人最终成为萨满那样,这些都仅仅只是个别现象。何况身份转换后,这些人基本都不在从事相关的学问研究,身份角色已经完全两样。
在这类关于“你会”式的民俗学审问中,显然会有“你会走阴吗?你会瞧香治病吗?”之类的问题。在20多年前,我确曾在老家接触过能“走阴”的一位朋友。他大字不识,是在一次突然神志失常,到山上松树林吃了近半个月松果恢复正常后,才有了这种能力。当时,不仅是贫穷的乡民,连乡间很多有头有脸的党政干部、企业家都纷纷前来求助于他,用其进入睡梦状态或失去知觉时灵魂能游走阴间、他界的能力为之查看姻缘、预测命运、求升官发财以及子孙的金榜题名等。
当时,我已在小学为人师,既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民俗学专业的研究生,也不知道自己会长期从事民俗学的研习,更不知道这天然就是民俗学研究的对象。出于顽童式的好奇,我不带爱恨情仇地、平等地与这个各色人等需要时表现出尊敬万分,平时则敬而远之的走阴先生近距离接触了大半年时间。当然,改革开放后,对于走阴这类此前被政治强力横扫的“封建迷信”,老家的官民两界都是为我所用,不加制止。一般人白天也可以公开去请,有着公职身份的人则通常是夜间会由远近家属亲友暗地里为之操办请走阴前后的一切事宜。换言之,改革开放后,走阴的人既能够公开地也是放心地行走在茅庵草舍,也常常被人们殷勤地引领着穿梭在窗明几净的高楼大院之中。
那大半年,没课的时候,作为朋友的我观察了他几乎所有的走阴活动。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可能与性格相投有关。我与他一样爱笑,而且他在我的眼神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从别人眼神中瞬间迸发的,连发出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蔑视。当然,我经常也是作为助手的形象而出现的。他大字不识,但对于求助的各类事象,处于走阴状态的他给主家都口述有禳解之策或中药处方。在一旁的我,就要帮着记录这些禳解法子或处方。随着义务教育的推广,老家人的文化水准有了较大的提高,但长年与文字为伍的人还是稀少,要像城里的速记员式的快速而准确的记下他口述的良策秘方,还是有很多困难。自然,有着既想了解走阴的他和也想了解人们为何要求走阴的双重目的的我,与在走阴现场只能说话的他和不能快速写字的主家等因素,合力容许了我这个毛桃小伙出现在走阴现场。
对于作为朋友的他开列的带有神秘色彩的禳解之法,不但是我,不少主家也是将信将疑,听一半的丢一半,并不全然如法炮制,照章办事。这是民间盛行的传统习俗一个非常好玩的现象:焦急状态下的人们对于救星式的人物实际都有着自己的选择和判断,在认可的同时也有所保留,不会盲从。但是,对于他走阴时开的中药药方,人们基本是例行拿着药方照单买药的。这些实践显然不是英语圈写作中频频提及,也被国内不少方家趋之若鹜而东施效颦的所谓理性选择就能阐释与归纳的。当年,我记录下了亲身经历过所有的禳解之法和药方,还拿着这些方子请教学过医,懂些医学,在槐树地也长期扮演医生角色的父亲。同时,我自己也顺势翻看了些药书对照分析。令我惊讶的是,无论是父亲还是药书,给我的结论大致一样,这些方子基本都是对症下药的。不仅如此,其在不同声音、声调中提及的或唐或宋的历史人物,无论是家喻户晓还是少为人知,也多实有其人。
就我的惊讶,我直接问过这位走阴的朋友。他回答说,“你知道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的”,并坦言自己不知道自己曾经说了什么,反而强调每次完事之后的乏累。确实,每当他在燃烧的油灯和香烟袅袅的氛围下,将写有主家求助代询之事的纸条压在身下而进入走阴的异常状态时,躺在床上的他大汗淋漓,牙搓得厉害,身体要么僵硬,要么四肢不停抽搐,口中不时发出男女老少等迥然有别,或急促高亢或舒缓低沉对话的声音。这种异样的状态常常持续一个小时左右。这也是后来我在华北乡村面对众多良善的瞧香治病的香头多种异样状态时同样有的困惑 。为什么会这样?显然,如果不是主观臆断,并承认这些也是知识与文化,那么在科学、理性主义主导下的词典中的不少词条应该有所修正,至少是要补充的。人类的认知,不仅是对自然的认知,对自身的认知都极其有限。人类掌握的科学、理性这些利器不是万能的,有时甚至还是苍白与无能的,但这却是一个科学至上并迷信科学的时代。科学、理性以及如影相随的发展、进步、增长等成为这个时代最大最旺并拥有绝对话语霸权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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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新产经》 2013年第2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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