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写道:“……尤其重要的是善于使用隐喻字,唯独此中奥妙无法向别人领教。……要想出一个好的隐喻字,须能看出事物的相似之点。”老子善用比喻,正因为他在相当程度上受神话思维类比逻辑的制约,能够自发地“看出事物的相似之点”,这是他与后世哲学家在思维方式上的先天差异所使然。比喻说理在后人那里是某种艺术天才的产物,如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那样。
可是,在神话思维时代,那却是无师自通、人人皆能的,因为类比联想必然要自发地把感知对象同已有的经验同化在一起,而事物外观、性状方面的相似处恰恰是象征思维所关注、所遵循的基本线索。因此,对于善于以概念语言做直接的意义传达的文明人来说,比喻只是对表达方式的一种外加的修饰,一种需要特殊的天才方可掌握的技巧。只有诗人才能成功地运用这种技巧——“诗人的语言主要是隐喻的。”(雪莱:《为诗辩护》)而对于没有概念语言的原始人来说,比喻绝不是外加的语言修饰技巧,理由很简单,如维柯所推断:在世界的儿童期,人们按照本性都是崇高的诗人。
从神话思维去理解老子的比喻论证方式,还可以明白这样一个表面上看是自相矛盾的现象:老子既然声称“信言不美”,却为什么要用如此之多的比喻去美化自己的哲理著述呢?现在看来,老子哲学的诗化风格得之于他的思维方式,如弗莱所说,“文学,尤其是诗歌,具有一种重新创造语言的隐喻用法的功能。因此,神话的直接后裔就是文学”。换句话说,老子按照其本性就是诗人哲学家,他的五千言作品本身就是一部罕见的文学性杰作。
然而,《老子》中的比喻论证毕竟是表达抽象思想的一种方式。散见于全书中的明喻和隐喻一方面显示了从神话到文学的过渡,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从神话思维向理论思维的过渡。前者体现为那些具体形象与形象之间建立的比喻,后者体现为具体形象与抽象观念之间建立的比喻——从发生学立场上看,这类比喻充分显示出比喻向寓言的过渡。用弗莱的术语,则是隐喻语言向换喻语言的过渡。按照威尔赖特的划分,又可说是“比喻的想象”向“典型的想象”的过渡。威尔赖特在《燃烧的源泉》一书第五章对这两种不同的想像方式做了如下说明:
在典型的想象和比喻的想象里都有某种混合的过程,某种语言文字的交融过程。在典型的想象里,那是形象和观念、具体和概括、个体和典型的结合。在比喻的想象里,那是两个或两个以上具体形象的结合;这些形象可能带着些感情和理智的联系。
从本节中所引述的比喻实例中可以看出,在老子的大部分比喻运用之中都显示着那种形象和观念、具体和概括的结合。有时是某种观念同一个具体形象的结合,如“治大国,若烹小鲜”(第六十六章);又如以“木强则折”喻“兵强则灭”(第七十六章)等。还有的时候是从众多的形象中抽绎出某种共同的观念或道理,如前举“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此外,老子还善于从互相对立的形象事物中抽绎出对立的观念,如用草木的生而柔弱和死而枯槁喻示人柔弱则生,坚强则死(第七十六章)。从这几种情形判断,老子的比喻之中实际完成着从具体到抽象的理念过程,这意味着得之于神话思维的比喻正在向“舍象取义”的方向发展,也就是从自发的类比联想向有意识的图解观念发展,从比喻向寓言发展。像第七十四章中用代替木匠砍木头的人难免自伤其手的现象比喻司杀者没有好结果,这已经十分接近《庄子》之中的寓言了。
(本文摘自叶舒宪《老子与神话》一书,陕西人民出版社 2005年版,注释请参考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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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新华悦读 2012-11-27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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