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月令>思想纵议--兼议中国古代天文学向占星学的转折》 一文中,对于《月令》文本形成的时间和思想提出一些看法,认为:第一,《月令》与邹衍学派的关系应该非常密切,但不完全是邹衍所作,它不可能是出于一人之手;第二,《月令》的完整文本应当完成于战国中、晚期。从思想史的角度来说,《月令》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向占星学转折时期的产物,因此,《月令》既有上古农耕社会的意识形态和宇宙观,也有战国时期与阴阳五行说合一的占星学的色彩。
近日我又读顾颉刚先生的《上古史研究讲义》,发现他对于《月令》文本的形成、时间以及思想内容提出的看法,与拙文相异。此外还有康有为、崔适、郭沫若等人的看法,与我或异或同。因此,我想再进一步讨论一下。
1、
顾颉刚先生认为,《月令》完全是东汉王莽时期刘歆所作的。他的根据有三点:
第一,“《月令》所记,全为明堂布政之事;而明堂布政实始新莽。”为此,他对于“明堂”也进行了一番考据,认为“明堂”一词不见于《诗》、《书》、《易》、《春秋》,始见于《孟子》,非特指一个专门地方,不是一个术语。“明堂位”之类东西是汉儒们臆想创造出来的东西。
第二,他认为《月令》所记气候,与《夏小正》相同。《夏小正》用寅正。是汉武帝时候改历运动者托古造的书,为寅正鼓吹。“《月令》既亦用寅正,其文与《夏小正》类同,又以明堂制度为主,其出现的时代不会早于《夏小正》。若《吕氏春秋》,尤无录《月令》之理。因为秦未并天下时如果早用寅正,则已得其最适合的历法,统一之后不当改用亥正了。如果他们必依五德终始说而改历,则《吕氏春秋》的作者不是不知道五德终始说的,他作书之时,‘天且先见水气胜’了,他为什么不先规定了亥正的月令呢?”
第三,《吕氏春秋》的序列:原该是八览、六论、十二纪。现在十二纪为首,不合书序体裁。《月令》是插入,《十二纪》没有《月令》。据以上三点,顾颉刚先生说:
故吾敢谓《月令》全篇文字皆王莽时所作,盖以《吕氏春秋》名“春秋”,喜其可以利用,乃升“十二纪”于首,遂敷陈理想中之明堂制度,勦袭《夏小正》之文,而作十二月的月令,冠于‘十二纪’之首。又录入《淮南子》,为《时则训》。后来又录入《逸周书》,为《月令解》。后来又为马融编入《小戴礼记》,为《月令》。
分析一下顾颉刚先生的这三点论据,首先第三点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没有《月令》,《十二紀》如何能够成为“纪”?除了《月令》,“纪”中的篇章无论从篇名到内容,都与“纪”没有关系。即使现存《吕氏春秋》的序列有改变,也与插入《月令》没有必然关系。他的第一个论据也很勉强,因为,把《月令》说成“全为明堂布政之学”是不准确的。事实与此相反,《月令》中关于“明堂”的内容不算很多。同时,关于“明堂”之学何时兴起,还没有定论。只有第二个论据涉及历法问题,比较复杂。我的驳论如下:
首先,《吕氏春秋·月令》用寅正,与秦始皇没有用寅正,没有必然关系。《吕氏春秋》的很多思想内容都不是秦始皇所推崇的。例如,《吕氏春秋》对于道家无为思想颇为推崇,而秦始皇则力行法家观念。《吕氏春秋》体现了一种指导帝王的思想意识,而不是对秦王朝现实的记录。因此,不管秦始皇用不用寅正,都不能作为否认《月令》是《吕氏春秋》的原始文本的证据。其次,《月令》用寅正,与《夏小正》相同,表明《月令》作者对于《夏小正》历法思想的认同,可以推断《月令》作者认为《夏小正》与“夏时”具有密切关系;第三,顾颉刚先生认为《夏小正》是汉武帝时造的书,《月令》袭用之。这个看法比较武断。现代学者基本承认《夏小正》有夏代或上古流传下来的内容,完全无视这些看法是站不住的。
最重要的是,所有顾颉刚先生的这些看法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推论。
2、
顾颉刚先生对于《月令》的这些看法,属于他对于古人建构的中国古史系统全面批判的一个部分。他认为《月令》为刘歆所作,而刘歆的目的是为了建立“五德终始”、历三统、易正朔的思想体系,为王莽篡汉作理论上的论证。因此,顾颉刚先生很大胆推断,刘歆伪造了很多东西窜入古书,假造了历史。与《月令》相关的,一是《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一段话是刘歆加入、窜改的, 二是《国语?楚语》楚昭王问观射父“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也是刘歆窜入。他认为这一段是从《史记?楚世家》“重黎为高辛居火正,……帝喾命曰祝融”,以及《史记?太史公自序》:“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而来的。他说,刘歆在做了这些铺垫工作之后,便“把这个系统插在《月令》里,使得这五帝和五祀管理着‘五时’。(时只有四,不够分配,他们便想出方法,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前都划出十八天来,归给中央,就是后世黄历上唤作‘土王用事’的。)”
且不说顾颉刚先生的这些说法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首先知道,所谓“五德终始”、阴阳五行,是邹衍及其学派首创或大力发扬的,这为学术界所公认。《史记·封禅书》明确记载:“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史记·孟荀列传》亦云:“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这两条史料足以佐证邹衍与阴阳五行、五德终始的关系。《月令》中体现的五德终始思想,其渊源来自邹衍,也是没有问题的。因此,不能把这些问题清算到刘歆头上。即便刘歆可能伪造历史,但他没有、也不可能伪造观念、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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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人文与社会 2012/11/16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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