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的天鹅处女型故事的成熟形态应该是句道兴《搜神记》中的田昆仑故事。句道兴《搜神记》的撰著年代一般认为是在晚唐或者五代,但项楚先生指出:
此条(指句本《搜神记》第12条)所记王景伯事,载籍屡见,而名字颇不一律。《太平御览》卷577引《晋书》逸文、《乐府诗集》卷60引《续齐谐记》皆作王敬伯,《全唐诗》卷23、284亦收有李端《王敬伯歌》,《太平物览》卷579引吴均《续齐谐记》则作王彦伯,《太平广记》卷318引邢子才《山河别记》则作王恭伯,而此处又作王景伯。其所以歧异如此者,盖由於宋太祖赵匡胤祖父名敬,宋人避讳,或改为“恭”,或改为“严”(《御览》579作“王彦伯”者,“严”又音讹为“彦”也),或改为“景”。因知《变文集》所据底本日本中村不折藏句《记》原卷,乃是宋初写本,为敦煌卷子中年代较晚者。
不过,此书的其他条目却不避“赵匡胤”之“匡”、匡胤始祖“玄朗”之“玄”(16),也不避太宗之讳(初名匡义,又名光义)之“光”、“义”等(17)。这种并不严格统一的避讳方式说明抄录者并没有有意识地避讳,他只是原文照录。如果原书本身避讳,那么他也避讳;如果原书不讳,他也不讳。而他所抄录的年代较晚的书是避赵匡胤祖父赵敬之讳的。所以,句本《搜神记》的抄录年代当在北宋早期之后。而“田昆仑”故事屡次称皇帝为“官家”。最早把皇帝称为“官家”的,应该是出现于《晋书》(18),但是其通行则是在北宋年间,所以,田昆仑故事的抄录年代最有可能是在北宋。
此一故事明显有来自异域的痕迹。证据有二:首先,唐宋时期,昆仑用于泛指中印半岛南部及南洋诸岛地区,又用于指称肤色黝黑的人,尤其是非洲黑奴。此点已为众多学者指出。这一名字不是中国本土之名,这似乎暗示了此一故事是来自于“昆仑舶”上的水手,或者肤色黝黑的异域人的讲述。田昆仑在娶妇之后,西行不返,似也暗示此人不是中土人士。第二,更重要的是,此一故事在叙述上有混乱、遗漏之处,不似原创之作。如开始云“其昆仑欲就看之,遥见去百步,即变为三个白鹤,两个却飞向池边树头而坐,一个在池洗垢中间。”此时仙女已穿天衣尚为鹤形,后又云“两个大者抱得天衣乘空而去。小女遂於池内不敢出池。”按此叙述,则又似未穿天衣而现人形。另外,它漏掉了昆仑藏匿小仙女之衣这一情节,使得下文的小仙女不敢出池没有了交代。若没有后面的问答,读者很难读懂。如果作为原创的话,作者是绝不会在这样一个根本性细节上遗漏的,因为窃衣是整个故事发展的一个基点。
所以,“田昆仑”故事大约是句道兴根据北宋时外来传说而纪录,但在中国发生了适应中国文化的种种变异。从情节结构上来说,这一故事很明显也是一个复合故事,只不过后一部分,由寻找失散妻子的男人(类型400)+难题求婚(H310)变成了一个智慧故事(接近于A-T分类法中的H540·2母题),很显然, 它是本土化的产物,因为早在汉晋西陲木简中就已经记载了田章与君主的对话,其云:“臣闻之,天之高万万九千里,地之广亦与之等。山丘溪谷,南起江海。”这与句道兴《搜神记》中“田章释大鸟云:‘大鹏鸟一翼起西王母,一举翅万千里。’”有相似之处(19)。另外,《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八引《博物志》云:“齐桓公猎得一鸣鹄,宰之,嗉中得一人,长三寸三分,着白圭之袍,带剑持车骂詈chēn③目。后又得一折齿,方圆三尺,问群臣曰:‘天下有此及小儿否?’陈章答曰:‘昔秦胡充一举渡海,与齐、鲁交战,伤折版齿。昔李子敖於鸣嗉中游,长三寸三分。”这说明田(陈)章早就是西部地区的一个著名智慧人物。可能是姓氏相同的原因,把他附会成田昆仑后裔,将其智慧归因为他是天女之子;而难题考验的形式,尚还保留了原始形态中难题求婚的痕迹。从观念上来说,此一故事的本土化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第一是传奇故事的世俗化。金克木说,在《百道梵书》中,人物的身份本来是个牧羊人,不像是个国王(20),到了《毗湿奴往世书》就完全演变成了一个国王,而且有详细的家世,而在波斯、阿拉伯文本中,故事的主角有时是商人、手工业者或太子,中国文本中故事的主角一改为农民,发生的地点也不是传说中的奇异世界,而是在田昆仑自己的土地上,典型地表现出农业社会的世俗背景以及重视现世日常生活的思维特点。第二是奇异遭遇的道德化。故事中的凡男与仙女的婚配,动因不在于两姓之间的爱慕,而是天帝给予年高无妻者的奖赏。一个勤劳穷苦孝顺的年轻人年长未娶,感动天神为他送来妻子,这原本是中国民间故事中一个传统的主题,如《孝子传》中的董永故事、《搜神后记》中的白水素女故事等等。当然,此一故事并未明言凡男的道德品性,但将凡男规定为一个年长无妻者,这受中国传统故事影响的痕迹便十分明显。这一传统主题配合上了一个外来的奇幻情节——“窃衣娶仙”,因而带上了神奇的色彩。第三是婚姻观念的亲情化。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婚姻最重要的功能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在婚姻关系中重视亲子感情而忽略爱情。所以,在印度文本乃至全世界其他各种异文中都有的为了爱情而不思饮食的情节,在中国文本中没有丝毫反映。而在印度文本中不占重要地位的亲子之情则在中国文本的后半部分占了很大比重。
三、《召树屯》的情节来源及流播路线
傣族长诗《召树屯》的渊源无疑是出自佛教经典。据目前的材料,天鹅处女型故事最早被吸收进佛经中,应该是在说出世部(Lokottaravadins)的律藏经典《大事记》(Mahāvastu)当中。说出世部是大众部一个后出的分支。《大事记》这本书虽说是律藏经典,却全然不是关于戒律的经籍,乃是一本关于佛陀生平最充分全面的传记,其中包括了很多本生故事。此书是韵散错杂的,其韵文部分根据韵格历史分析可以鉴定为是公元前二世纪末的作品,但散文部分应该有后世增饰的成分。天鹅处女故事出现在此书的“紧那罗”一节中,大致情节如下: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