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说:这一首诗里所谓“像天鹅一样”,原来只是一个比喻。 但是到了后来,经过了长期的发展与演变,仙女真的变成了天鹅。(11)由此可见,从《梨俱吠陀》到《百道梵书》,此一故事的发展线索是很清晰的,并且也符合民间故事随着时代变迁而踵事增华的一般规律,这其中并没有外来影响能立足的地方。《梨俱吠陀》的编定年代大约是在公元前1500年左右,这无疑比中国织女星的得名要早得多,所以,此一故事是从中国流播过去的说法是不可信的。
自从《百道梵书》将此一故事记载下来之后,就成为文学家所喜爱的一个典故。史诗《摩诃婆罗多》(Mahābhārata)和许多《往世书》里面都有这个故事。在《毗湿奴往世书》(Visnu-purāna)中的一个是最详细的。与《百道梵书》不同的是,此书对国王的家世叙述得特别详尽。后来,诗人迦梨陀娑还把这故事写成一个剧本,即《优喱婆湿》(季羡林先生有汉译本)。关于迦梨陀娑的生活年代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结论,但较多的人认为他是公元三世纪至五世纪的人,有可能比《搜神记》作者干宝的年代早。公元十一世纪,苏摩提婆(Somadeva)也把它收入他的名著《故事海》(Kathāsaritsāgara)中(12),自然,其中的情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关键性的情节如仙女化为天鹅、洗浴认亲等都已经不存在了,反映了从民间故事到文人文学所经历的改变。由此我们知道,此一故事在印度是一个家喻户晓、深受民众与文人喜爱的故事,关于它的演变几乎贯穿了一部梵语文学史。
从《百道梵书》中的记载来看,此一故事包含了以下几个重要的情节单元:1、禁忌的规定,2、触犯禁忌,3、夫妻分离,天女升天,4、天女化为天鹅在湖里洗浴,5、认亲,6、生子,7、难题考验,8、夫妻复合。由此看来,哈特兰德认为“天鹅处女型”故事的主题是禁忌的设置与打破,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道理的。汤普森指出此一故事的欧洲形态基本上是一个复合故事,最常用三种组合模式,即1、天鹅女+女婿任务+逃亡(AT313a);2、同1+禁入室母题(AT313b);3、上两种形式再续上“被遗忘的未婚妻”(AT313c)(13)。这三种模式都不是原型。原型应该是天鹅女+寻找失散妻子的男人(AT400)+难题求婚(AT-H310)。 而这其中仙女化鸟、洗浴等情节乃是此一母题的核心情节, 据黑尔格·霍姆斯特龙(Helge Holmstrōm)的研究,在离北极只有几百英里的铁匠湾爱斯基摩人中也居然有这个常见的仙女沐浴情节,这充分说明这个故事在全世界各地的分布是流播的产物(14)。
二、天鹅处女故事的中国贡献以及“田昆仑”故事的外来影响
指出此一故事的印度渊源并不意味着全盘抹杀中国在此一故事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在我所看到的印度文本中,根本没有“羽衣”这一道具和穿衣为鸟、脱衣为人这类情节。就目前所知的材料来看,羽衣以及穿衣为鸟、脱衣为人这一情节无疑是中国对此一故事的重大贡献。在《山海经》中,就有对羽衣的想象。《博物志》卷二有“羽民国”之记载。《拾遗记》卷一载:“溟海之北,有勃dī或tí①之国。人皆衣羽毛,无翼而飞,日中无影,寿千岁……凭风而翔,乘波而至。中国气暄,羽毛之衣,稍稍自落。”《太平广记》卷四百六十二引《建安记》“乌君山”条云徐仲山与山神之女婚配后,“见衣竿上悬皮衣十四枚……又至西南……衣竿之上,见皮衣四十九枚。”这其中有翠碧皮羽、乌皮羽与鸺liú②皮羽,不同身份的人穿不同的皮羽。“村人将猎,纵火烧山……乃悉取皮羽,随方飞去。”在中古时代,这一观念不仅体现在鸟这种可爱的小动物上,更多的是出现在老虎这样的猛兽身上。在这里,我想指出“天鹅处女型”故事的一个中国变体,我把它称之为“虎皮妻子”式。《太平广记》卷四二七引《原化记》“天宝选人”条:
天宝年中,有选人入京,路行日暮,投一村僧房求宿。僧不在,时已昏黑,他去不得,遂就榻假宿,鞍马置于别室。迟明将发,偶巡行院内,至院後破屋中,忽见一女子,年十七八,容色甚丽,盖虎皮,熟寝之次。此人乃徐行,掣虎皮藏之,女子觉,甚惊惧,因而为妻,问其所以,乃言逃难,至此藏伏,去家已远,载之别乘,赴选。选既就,又与同之官。数年秩满,生子数人,一日俱行,复至前宿处……因笑语妻曰:“君岂不记余与君初相见处耶?”妻怒曰:“某本非人类,偶尔为君所收,有子数人,能不见嫌,敢且同处。今如见耻,岂徒为语耳?还我故衣,从我所适!”此人方谢以过言,然妻怒不已,索故衣转急,此人度不可制,乃曰:“君衣在北屋间,自往取。”女人大怒,目如电光,猖狂入北屋间寻觅虎皮,披之於体,跳跃数步,已成巨虎,哮吼回顾,望林而往。此人惊惧,收子而行。
《太平广记》搜集此类故事甚多,如卷四二六引《解颐录》“峡口道士”故事、卷四二七引《广异记》“费忠”、“稽胡”两故事、卷四二九引《河东记》“申屠澄”故事,卷四三三引《高僧传》“僧虎”故事,同卷引《原化记》“柳并”故事、《集异记》“崔韬”故事等等,情节如一。这类故事在民间文学中也广为流传,在全中国都有分布,艾伯华将此类故事定名为“虎妻”,指出它跟“田螺姑娘”特别相似,是构成狐狸精故事的基础。尽管与天鹅处女故事相比较,“虎妻”这类故事在读者心目中引发的审美感受明显有高下之别,但我认为可以将其视作是天鹅女故事的一种变体,因为两类故事就观念及情节单元来讲都十分接近。天鹅女故事在不同的国家与地区会有不同的动物来表现,钱钟书就指出在挪威传说中有披皮为獭,脱皮为女之故事(15),因此在有些地区猛虎化身为女性也并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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