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权势者可以利用权势干坏事,但也可以用来做好事、用来成人之美。《醒世恒言》卷7叙钱秀才受表兄颜俊之托,代其相亲、迎亲,却被颜俊误解,厮打起来。吴江知县正好路过,问明情由,即将高小姐判给钱青:“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佳选,何知以羊易牛;西邻纵有责言,终难指鹿为马。两番渡湖,不让传书柳毅;三宵隔被,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须另作花烛。”同样以权势作成好事的还有《醒世恒言》卷8,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且公然声称:“我作了主,谁敢不肯!”《喻世明言》卷1,蒋兴哥在广东合浦因争执珠价误伤人命、惹了官司,知县恰恰是七巧儿的继夫吴杰。在七巧儿的一再请求下,吴杰利用权势平息了事端。
《喻世明言》卷10《滕大尹鬼断家私》,说是“鬼”断,实是“诡”断,是通过权势,既断家庭财产的纠纷案,又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为自己谋求利益。滕大尹为香河知县,以“廉能著称”。退休官员倪守谦立下遗嘱:“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故在生前将十坛白银共一万两、一坛黄金共一千两暗埋于偏旧小屋的地下,并在遗嘱中将小屋分给善述。遗嘱最后声明:“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但滕知县在经过一番装神弄鬼之后,声称倪老先生显灵,托其代分家产,并将一坛黄金相赠作为酬谢。不动声色中,掠夺了一千两黄金。按当日金价,合白银约一万两,为倪守谦遗嘱中所许的三十多倍。
一千两黄金的入帐,自然也是利用权势的结果。但滕大尹应该说还算是有良心,没有将千两黄金之外的万两白银也收入自己囊中。而以明代的薄俸,倪守谦除了生前的花费及留给长子善继的不动产外,还有千两黄金、万两白银,自然也是通过权势得来的不义之财。
情欲的社会:情欲在男欢女爱中被描述得比才貌更重要
晚明还是一个追求情欲的社会。情欲可以使人不顾一切,可以使人不惜名声、不计后果、抛弃家庭、抛弃财产。
流传已久的范蠡与西施、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早已深入人心。《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唐人传奇,赞扬的也是男女之间义无反顾的爱情。至元、明时,历史上所有男欢女爱的传说,几乎都被编入戏剧,除上述范蠡、西施等故事外,诸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李靖与红拂的故事、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苏小小与秦观的故事等皆是。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说的在江州遇上的素昧平生的长安故妓,也被编排为白居易旧时的相好。但所有这些故事,男女之间的情欲几乎都是以相互爱慕为前提的。男子所爱的首先是女子的貌,其次是女子的才;女子所爱的首先是男子的才,其次是男子的貌。由于这是一个科举的社会、一个文人当道的社会,而所有文学作品又都是经过文人加工创作的,所以,所谓的才都是以词赋为标准,读书人特别是相貌俊秀的读书人在作品中总是占尽便宜。即使是商人,也必须要有文人的味道。
在晚明白话小说中,虽然才貌仍然是青年男女爱情的基础,但情欲在男欢女爱中被描述得甚至比才貌更为重要。“三言二拍”的不少作品,男女之间的情感更首先产生于对情欲的追求而不是对才貌的爱慕,如三巧儿与商人陈大郎之间的情欲、邵氏与家奴得贵的情欲皆是。
《喻世明言》卷1叙薛婆设下偷梁换柱的圈套,助陈大郎诱奸三巧儿。虽然三巧儿数月前曾见过陈大郎一面,并因为陈大郎酷似丈夫而有好感,但并无所谓爱慕之心,尤其是在与其发生性关系时,更不知对方是何人,只是因为情欲的需要而“不暇致详,凭他轻薄”。经过一番暴风骤雨之后,才问对方:“你是谁?”并由此“无夜不会”,“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全然不念与蒋兴哥三年夫妻之情,也不顾忌自己家在枣阳县的地位和身份。三巧儿与陈大郎的情感,是从情欲的需要而发生的,并由于情欲的需要而加深,致使宁愿随其私奔。
如果说三巧儿对陈大郎的感情除了情欲的需要之外,还有陈大郎家中的富裕、相貌的英俊、为人的潇洒,那么《警世通言》卷35叙邵氏与家奴得贵的关系,则完全是建立在情欲需要的基础之上的。邵氏姿容出众,自23岁守寡,十年之中,立身贞洁,人人敬重;得贵则是一个“又粗蠢又老实”的家奴,见着主母,心中便害怕得紧。但在无赖汉支助的唆使之下,得贵赤身裸体连续三夜仰卧房中,遂使邵氏不能自制,不顾主仆之间的尊卑贵贱,不嫌得贵的粗俗愚笨,从此与其成了事实上的夫妻,每夜“必与得贵取乐”。
即使是因为才貌而一见钟情,所追求的也仍然是情欲。《警世通言》卷34叙河南南阳卫千户之女王娇鸾与苏州府吴江县教官之子私通,《醒世恒言》卷15叙江西临江府监生与众尼宣淫、卷16叙浙江杭州城内少女潘寿儿被无赖陆五汉骗奸,《初刻拍案惊奇》卷34叙杭州士人闻人生与少尼静观船舱奇遇,《二刻拍案惊奇》卷38叙张家湾女子莫大姐与情人私奔被卖妓院等,皆是。
值得注意的是,冯梦龙和凌濛初一面在作品中表现求色求欲,另一面又振振有词地告诫读者戒色戒欲。这正是传统道德和现实社会之间的矛盾在作者观念中的反映,并表现在作品之中。但是,冯梦龙、凌濛初以及其他所有白话小说作者,又都是一面道貌岸然、义正词严地告诫禁色禁欲,一面却用充满同情和赞赏的笔调,为读者讲述一个个回肠荡气的由追求情欲而发生的婚恋故事。作品所产生的实际效果是:劝戒情欲是假,宣扬情欲才是真。这在“三言”的第一篇《珍珠衫》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金钱、权势、情欲面前,传统的道德显得苍白无力。人们尽可以谴责道德的沦落和社会的败坏,但人性的本来面貌却在这种沦落和败坏中得到最真实最本质的体现。因此,晚明小说中所展现的,又是一个率真的社会、一个剥去了伪装的社会。当时的思想家们所推崇的是:“不必矫情,不必违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直心而动,是为真佛。”(李贽《焚书》卷2)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是社会的现实,特别是经济发达地区市民社会的现实。思想家们所作的提倡,其意义在于将这种社会的真实放大,并为其提供理论依据。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院长;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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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博览群书》2012年04月07日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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