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俗传承的变与不变
我们说民俗学是传承之学,并不是说传承就是不变,其实没有不变的传承。但其中还是有不变的因素,有可能是精神不变,内核不变,形式变了;也有可能是形式不变,但所表达的意义变了。因为记忆的特点就是有选择性的记忆,有些东西被记忆,有些东西则被忘却。探讨传承的机制,同时也是探讨变。
比如说拜年,我们过去有许多拜年的礼俗,现在都废弃了。但是两个熟人在见面的时候,还有可能说声“新年好”!但拱手作揖、邻居串门拜年的习俗至少在城市里比较少见了。但是现在有新的拜年方式。过去相距遥远的时候是很难拜年的,过节的时候也很难相聚,所以才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可是现在我们可以通过手机短信、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甚至视频的方式来拜年。过去陌生人之间很少相互拜年,但现在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主持人可以向全国人民拜年,可以在春节团拜会上向海外华人拜年。这不仅是形式变了,拜年的范围也扩大了,亲人之情、邻里之谊被扩大到整个社区和族群。但是,拜年这个民俗事象还存在,只要还有年节,拜年的习俗就会存在。西方人过圣诞节,也会发个贺卡说Merry Christmas,有的还自己制作卡片把一年来自己的生活大事写下来或画下来,告诉亲友,这也是拜年。这种人类的文化根性就是一种传承的机制。
刘铁梁教授讲到民俗学的身体感受或者身体性,对骑马民族的理解,只有感受到马背上的生活,才能理解骑马民族的民俗特点。他说按过去的规矩,人类学者要到那里去骑一年、半年的马。落到我们的话题上,大家知道,澳大利亚或新西兰,他们是以养牛或养羊来著称的。他们虽然也经历了现代化社会,城市化水平也比较高,但他们还是有很多畜牧业。过去养牛或养羊,像美国西部牛仔一样是骑马的,他们有骑马的感受;但现在不骑马了,很多人驾驶着摩托车,开着越野车来放牧。小时候我们唱他们的一首歌,很有民俗的味道,叫《羊毛剪子咔嚓响》,现在剪羊毛可以用机器了,不都是人工用剪子了。但放牧还在,剪羊毛还在,这个是不变的东西。所以骑马有骑马的感受,开越野有开越野的感受,与骑马有关的生活改变了,但不一定完全改变,因为骑摩托、开越野还是离不开草原,离不开放牧,对后者的感受对于我们民俗学的意义是与感受骑马一样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不能说骑马的没有了,民俗就没有了。民俗还存在于开越野放羊的人身上,畜牧方式的改变不等于畜牧不存在了。这就是改变中的传承,这就是我们说的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
华南宗族的情况颇能说明传承与变化的一些复杂情况。关于华南的宗族,人类学者是率先关注的,国内学者林耀华的《金翼》和《义序的宗族研究》、许烺光的《祖荫下》都可以说是代表作。但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弗里德曼。(11) 不过现在国内研究宗族最有影响的却不是人类学者,而是历史学者。我们在广东、福建看到祠堂林立,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活态的存在,不像江西、徽州也有很多祠堂,湖南也有很多族谱,但祠堂里已经没有活动了,所以感觉是从过去、比如明清时期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据研究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历史学者告诉我,这其实是一种错觉。那里的宗族发展也是经历过一个断裂的,并非是连续不断的传承。毛泽东从当年井冈山时期就说族权是束缚中国人的四大绳索之一,经过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文化大革命”,大家已经不知道宗族的事情应该怎么搞了,族谱怎么修、祠堂如何建,祖先的神主牌怎么放,祭祖的仪式怎么做,统统不知道了。
在这里我们就看到传承的机制是多么奇妙和如何起作用的了。大家知道,从晚明开始,特别是到了清代中叶以后,广东、福建沿海有许多人都迁居到海外,特别是东南亚地区。他们到那里去了以后,就把家乡的传统带到那边去了。包括在我国的台湾,清代中叶以后闽南人、客家人、潮汕人去了那边,把家乡的信仰传统和宗族传统都带过去了。改革开放以后,人家回来寻根问祖,同时投资搞建设,看到家乡的祠堂、寺庙破败不堪,就出钱重修。因为在台湾、东南亚这个传统没有断,所以人家知道怎么做,于是告诉你要把原来的碑刻、族谱找回来,要怎么摆神主牌,怎么做仪式,这个传统就重建起来了,传承就被接续起来了。什么叫“礼失求诸野”啊?就是传统如何接续的机制。可能从“野”求来的“礼”已经变了,已经不是庙堂上原来那个“礼”了,但八九不离十,即使相差较远别人也不知道了。其实几乎所有的传统都有断裂,也都是这样接续起来的。所谓“传承”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是这个传统接续的机制又不仅限于宗族组织的重建。因为宗族组织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通过联宗等方式,形成了日益壮大的族产。宗族中的各个房支的族产成为宗族族产中的各个股份,宗族就是这个控股公司。在华南,这些宗族的房支在不同的地方经营着宗族的族产,可能在香港,可能在东南亚,也可能在北美,各个房支对宗族做出贡献,也就在宗族组织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种经营宗族也是经营生意的方式,不是在改革开放以后才出现的,而是在明清时期就是如此。有人将此理解为一种传统与现代性的结合,事实上这是传统的接续。如果这是现代性,那么在传统中就有“现代性”了。正是由于这样的机制,所以“传承”是有内在动力的。
所以,民俗学既是传承之学,也是变动之学。“变”是“传承”的题中应有之义。过去把传承理解得过于狭隘,好像现在古建筑修缮讲究的“修旧如旧”一样,就是把过去的东西完全承继下来,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中除了古董以外就没有这样的东西,只要它有生命力就必然是变的。刘铁梁教授最近很强调“身体性”(实际上我认为古人讲“体悟”这个词更好些,把切身的体验与其后的感悟都包括进去了),他也承认代际的社会在变化,每个人在用文化来参与生活的过程中,就必然就会有自己的独特的东西进去,于是这就变成一种富有生命力的传承。
总之,“生活是一条河”,它本身是一个流动不居的过程。任何一个事物,可能很短暂,白驹过隙,但也是一个过程。一个人有他自己的生命历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变与不变构成了这个过程的主旋律。民俗学所研究的就是这个生活传承过程及其机制和意义。
四、民俗学研究实践中的学科本位
现在回到民俗学的研究实践。
张士闪教授为我们这个“民俗学何以安身立命”的讨论主题拟出了四个可以发挥的话题,一是当前国家制度中民俗学的危机与机遇,二是当代民俗学的学术视野与自我定位,三是反思目前国内的区域民俗志或民族志的热潮,四是学术理念与分析工具:民俗学研究如何操作。第一个问题中的“国家制度”我猜包括学科目录上的民俗学和“非遗”保护中的民俗学,我在这里没有正面讨论;我前面所讨论的主要是第二个问题,都相对比较宏观;后两个问题是比较技术性的,第三个问题我虽然有所涉及,但主要还是刘铁梁教授近年所做的工作,由他讨论比较合适;下面我只稍微论及第四个问题的后半句话,涉及民俗学研究的具体实践。但是民俗学涉及的研究课题很多,我没有能力做到全面。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文章来源:民俗学论坛 【本文责编:CFNEdito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