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闽中是闽越人居住的地方,闽越人以蛇为图腾由来已久,汉代许慎《说文解字》释“闽”字道:“闽,东南越,蛇种。”早期的蛇郎故事就是蛇图腾崇拜的伴生物。关于台湾的卑南、鲁凯等高山族的来源,有关学者指出:
高山族的来源是多样的。考古材料、历史文献以及民族学资料证明,高山族先民主要来自祖国大陆东南沿海一带,是古越人的一支——闽越的后裔,但也融合了少数来自琉球群岛和菲律宾群岛等地的居民[12](P5)。
卑南、鲁凯人在口头文学中传承不息的始祖型“蛇郎君”故事,只能从越族崇蛇的古老文化因子中求得合理的解释。
以上几篇《蛇郎君》故事异文,在叙述中都强调,第一,“她看到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王子,是一位从外地来向她求婚的王子,而别人看到的则是一条百步蛇。”第二,别人看见女主人公进去的地方是一个湖,而她本人“看到她就要进去的那幢房子是一座宫殿”;众人都为女孩子为蛇王子所喜欢而感到高兴。第三,结束故事叙述之后,讲述人告诉听众,这位迎娶少女的蛇王子就是他们民族的祖先,“我们把百步蛇看作是早先头目的子孙”。总之,故事中把人们尊崇蛇王的心态表现得十分突出,口头叙说显然是古代以少女奉献蛇图腾祖先这一仪式留下的遗迹。关于接受聘礼、按流行习俗操办婚事等等,则是后来添加的细节。就整体而言,它们保持着十分古朴的风貌,是关于图腾婚和古代越文化的极为难得的口碑资料。岑家梧在《图腾艺术史》中告诉我们:“台湾蕃族(高山族),每一蕃社必有他们祖先起源的历史传说,鸟蛇化身而为其社祖者甚多。”[13](P20)这一论断在卑南、鲁凯人的口传文学中得到完全证实。
大陆民众广泛传诵的蛇郎和两姐妹故事,在台湾汉族和高山族口头文学中也照样很流行,如在台中县东势镇采录的客语故事《蛇郎君的故事》[14](P71-77),在云林县采录的闽南语故事《蛇郎君》[14](P141-151),不仅整体形态,甚至许多细节和用语也和福建的《蛇郎君》十分接近。台东卑南人所讲的《虎郎君》,除将作为男主人公原型蛇换成老虎之外,其他部分均沿用蛇郎和两姐妹型故事的情节结构。至于鲁凯人所讲之《蛇郎君》,后半截没有姐妹争夫、妹妹变形复仇的叙说,表明这一情节不适合鲁凯人的生活习俗因而被排斥,但开头关于百步蛇以山花向家有三个女儿的老汉提亲的叙述则显然受了汉族故事的影响。正如一位台湾民间文艺学家所指出的:“从历史的地域的角度看,这一型的故事传入鲁凯族,应当是经由居住在台湾的汉族。……鲁凯族显然只取了这一型故事的第一部分,因为它是可以独立的一个单元,而且也有孝心女儿结果有好归宿的正面意义。”[16]基于蛇崇拜的民俗文化背景所构造的同型蛇郎故事在海峡两岸众口相传,从一个特殊层面,昭示出中华文化根基的深厚有力,这是耐人深思的[17]。
(三)
蛇郎故事就其大体结构而言,在世界上许多国家有其普同性,因而它是一个著名的世界性故事,或者说是一个在世界广大地区流动的巨大“故事圈”。可是就它的具体形态来考察,又有着很鲜明的民族性。433F始祖型蛇郎传说,特别是433D型蛇郎与两姐妹故事,为中国所特有,其地理分布范围与界限泾渭分明,绝少混杂。造成这种情况的奥秘何在?答案只能从不同民族的古老文化因子中去追索。中国的两种主要类型的蛇郎故事,尽管具体情节很不相同,却都是建立在尊崇蛇,以蛇作为神奇美好男子形象的文化心态基础之上,而这一文化心态根源于古代越人的蛇崇拜,历经千年沧桑未能磨灭。
印度虽然也有一些地方流行蛇崇拜的习俗,但因崇信佛教,讲究“轮回转世”,包括蛇在内的各种畜类,常被看作是人类前生作恶的回报。所以印度流行的蛇王子故事(433A、433B),主人公不是被人施魔法,就是自己作恶遭惩罚而获得蛇的丑陋外形。流行的情节模式是女主人公用自己的美好爱情,帮助这位王子摆脱厄运,恢复人的本相。在它的影响下产生的欧洲的《美人与兽》,也保持了这一构思特点。
我国的东邻日本所流行的蛇婿故事大体上都属于蛇精作祟型(433E)。由蛇精幻化而成的小伙子主动上门寻求意中人,后来不是被女孩子本人就是被她的父母设计害死,结局十分悲惨。许多日本学者都曾揭示这一特点,如柳田国男就说,按一般民间故事叙述逻辑,“嫁给大蛇的孝顺孩子”理应得到好报。可是在日本,“这非常不符合民意,所以人们总是把故事的结尾部分给改成了不是讨伐,就是诛灭,置之死地而后快。”[18](P25)还有一位年轻日本学者将中日蛇郎故事作比较之后说,日本的蛇郎从来就不曾得到中国蛇郎那样的好运气,他们都是死于自己所钟爱的女人之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这是因为日本人把蛇看作邪神,由此便形成了“日本民间故事中的蛇郎故事恐惧成分多,并与击败邪神故事相联系”的民族文化特征[19]。
中国大陆也有蛇精作祟淫人妻女被人识破或予以斩杀的故事,《李寄斩蛇》就是它的早期形态。佛教和道教兴起之后,由高僧高道来斩除蛇妖逐渐构成为一个大的故事类型。与此同时,按传统婚俗模式所编织的“女嫁蛇”故事依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由于受“龙蛇一体”观念之影响,越人崇蛇的心理扩展到中华大地上许多兄弟民族中间,赋予蛇族以神奇、高贵品质的口头文学也渐流行起来。在晋代大文学家陶潜所撰《搜神后记》中,就有《女嫁蛇》一篇,宋人录入《太平广记》,改题为《太元士人》,现全文照录如下:
晋太元中,士人有嫁女于近村者。至时,夫家遣人来迎,女家好发遣,又令女弟送之。既至,重门累阁,拟于王侯。廊柱下有灯火,一婢子严庄直守。后房帷帐甚美。至夜,女抱乳母涕泣,而口不得言。乳母密于帐中以手潜摸之,则是蛇,如数围柱,缠其女,从足至头。乳母惊走出。柱下守灯婢子,悉是小蛇,灯火是蛇眼。[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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