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本著作叫做《天安门》,很多人误会这本书说的是天安门事件,其实不是的。他认为天安门很重要,从清朝就重要,是一个中国近代史的象征。书中主要讲三个人:康有为,鲁迅,丁玲。史景迁借助由这三个人延伸出来的所有历史事件,呈现出当时的社会思潮、人物性格,还有他们的历史处境,历史环境的大变动,这是很有意思的。他的基本看法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遭遇,遭遇是他们个人的生活,而出现这些遭遇的环境就是历史。所以从这里头又发现了近代中国历史文化的变动,又回到对每一个人的关注与重视,由此展现活生生的历史。我们中国的历史研究,到了二十世纪,开始学西方的历史的时候,有个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我们学了一套客观的历史,然后经常讲到历史的潮流,经常把具体的、活生生的个人抹杀掉,对个人遭遇和心境的认识比较欠缺。
他第一本书是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康熙与曹寅》,其实写得蛮好,用比较传统的史学的写法,用档案哪,用文献哪。那本书耶鲁大学出版社觉得不错,后来就出版了,卖了二十年,第一版都没卖光。后来史景迁成名了,都卖掉了,而且不但如此,后来还加印。我觉得这个现象也很有意思。有些人读书也怪,明明这本是好书嘛,他不读,一定要作者后来享了大名了以后才读。我知道最典型的例子是高行健。高行健的《灵山》在台湾出,十年卖了五十九本。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个礼拜卖了五万本。
其实史景迁在学习他的本文化,也就是欧洲文化的过程当中,老早就碰到很多跟中国有关的一些讨论,这可以从他的第二部作品中看出来。那本书叫《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To Change China: Western Advisers in China, 1620-1960),是比较好看、比较通俗的。虽然用的资料大体上都是第二手的,可是他研究了从明末一直到新中国这个历史阶段在华的外国专家、外国顾问、传教士等等。他后来写了几本书是跟这个主题有关的,他也会再回到西方找材料,比如说《胡若望的疑问》,相关的资料在法国国家图书馆和梵蒂冈都有。这本书的写法就有点像写《王氏之死》。《大汗之国》等于说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西方怎么看中国,他也写得蛮有意思。
他一部一部地这样写,后期比较重要的作品是本教科书《追寻现代中国》,这本书到今天仍是在美国学中国近代史最主要的一本教科书。这本书出版后很快就成为畅销书,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一本教科书,居然可以变成畅销书,在美国普通书店都有得卖。
美国汉学界和学术界对史景迁的评价如何?
郑培凯:他的《康熙》出版后,一般的评论认为很好,史学界评论也认为很好。但那些汉学家就觉得,哪里有这样写历史的?也不是所有汉学家都批评,但的确有些人觉得他另辟蹊径,假冒康熙,端起架子说英文。汉学界总觉得,这个史景迁走的路子,不是我们搞汉学传统的方式。等到他写《王氏之死》的时候,就有一些人叽叽喳喳的了:“做梦嘛,乱想的,这个东西跟客观历史不相干的啦。”这种批评是有的。史景迁后来按照他的路子再继续写下去,每本书都开始畅销了,这时候就有人不满了。你写的是学术著作嘛,居然畅销了;我们皓首穷经的汉学研究著作却没人看。特别是写到《天安门》,大家也不是批评这本书写得不好,就是说它太畅销。
我觉得汉学界在过去的美国,是非常边缘的,就好像在我们中国,你研究非洲史,或者是阿拉伯史的,应该是非常边缘的。因为美国最主要是,自己有个美国史,美国史之外,是以欧洲史为主,欧洲的上古史啊、希腊、罗马啊这些,有研究中古史的,也有研究欧洲思想史或是社会发展史的,然后有国别史,英国、德国、法国……中国是一个国别史,大概是这样一个状况。
当汉学本身是边缘的时候,它自己有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比较传统。史景迁的整个路数呢,他从来没有限于传统的汉学圈子,他就是研究历史,只不过具体的研究领域是近代中国的历史。所以他写书的对象呢,不是写给汉学研究领域的汉学家看的,他是写给对历史有兴趣的,还有各种领域的历史家看的,因为他们希望了解中国的历史。
讲到汉学界是蛮麻烦的。汉学界最主要的有一批人是研究与讲授中国语文的,这些人总是觉得,可能史景迁中文底子不够好。当然,我相信史景迁没有他们的中文底子好,这个我相信。可是在欧美历史界,他一直都受到大家的认可与尊重,他做过美国历史学会的主席,也就是整个历史学界的领袖。这可能也反映了一些有趣的现象,因为他真正活跃的学术圈是历史界,而不是所谓的汉学界。现在在美国很少听到对他的批评,传统的汉学界也接受他,因为他的著作变成教科书了。教中国近代史,总会选用他的书,甚至有些人教中国近现代文学的,也用他的书,因为他写过鲁迅、丁玲,以及近现代作家的生活环境。可是,他基本上还是个历史家,当然因为是研究中国,所以也被人称作汉学家,然而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汉学家。
在美国,整体的知识圈与文化圈都对他很尊敬,像《纽约书评》经常请他做撰稿人,那在美国差不多算是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一份刊物了。《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也请他。他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很随和,写历史也像讲故事。他的东西写得很畅销啊,一般人都可以看,可他基本还是很严谨很扎实的,因为他是个历史家,受过严格的历史训练。他的训练是这样,他会运用想象,弥补历史的缝隙,可是他每一个想象的出发点,都会告诉你,这个想象怎么来的,都有依据的,不会随便乱想,因为历史不是虚构的故事,他不是做文学创作。特别可以注意,看他如何批评有些胡乱想象的书,他的批评很严厉。比如有两本书,一本是《黄金之城》,一本是《1421》。像这种时候,他谨慎当中还蛮决断的,“根本是胡说”,他就敢这样讲。他经常在学术界跟文化界担任一个知识人、文化人的本分功能,让他的知识以及对中国历史的理解,与人家共享。
他的学术地位嘛,我想可以这样定:他作为一个历史家,把一些涉及中国历史学的研究探索重新提出来,以明畅的文字叙述清楚,探讨近代中国的历程该如何认识。其实是把历史哲学也探讨的一些重要的议题,都重新提出来,然后通过历史叙述来实践。他实践的本身,就是一部部历史作品,都呈现出具体人物所经历的历史氛围。你可以看到,他的著作是历史写作很好的典范。有人批评他偶尔会误读了中文材料,我看也难免,人非圣贤,不是说什么都百分之百对的。他处理的历史题材,一般都通过具体的个人或事件,涉及如何理解中国传统的历史环境,而比较不太进行特定的专题探索。他也会爬梳史料,找出过去史家不太注意的材料,但总是为了说清楚具体历史事件发展的关键,而不是专为了从事历史考据。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史景迁影响了西方对近代中国的认识,这方面他有很大的贡献。他的贡献,跟早期,比如林语堂、赛珍珠他们,有一点不同。他基本上还是个学者,他讲的东西,是从研究的角度,或者把学界的东西呈现出来,让大家理解中国以及中国所经历的变动。他的文化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这个很重要。不讲别的,现在我们在英美教中国近代史,最基本的教科书就是用他的。以前我们用费正清的。费正清那本写得很枯燥,文字不如史景迁的流畅活泼。至少,他们的书作为教科书,基本史实都可靠,你假如找出毛病来,也是你的一个成就。当这样的书大家都读,而且都觉得可靠,这就是重要的知识来源,会影响整个西方对中国的认识与态度。1980年以后,美国人、西方人想要了解中国,一个很主要的来源,就是看史景迁写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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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1-04-10 02:37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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