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教书做学问,是先生一辈子全心倾注,身体力行的事业,以一个高龄的老人,还如此投入如此执着,真令人叹为观止。正因此,他最不能容忍玩忽教职、沽名钓誉、假学术以营私的现象。
九十年代之初的某一天下午,在校园路遇先生散步,其时我家正好搬到丽泽11楼一层不久,便请先生顺路进来坐坐,这是他来我住所的唯一一次。记得那天先生坐的时间不短,情绪激动,似乎是为了某些人不以事业为重,汲汲于一己私利,以至许多想做能做的事到头来都做不成,令他十分失望和痛心。我听着不由得感到一丝悲凉,似乎体察到他还不能歇肩、不能罢手,也有一部分不得已的原因。
直到最近的一次,即去年3月16日我陪冯其庸先生去钟老家,为的是送冯先生书画摄影展的请柬和纪念品,钟先生当即说他本心是很愿去看看的,然而正值“农忙季节”,实在去不了。无奈地指了指旁边一叠叠论文。当时冯先生一下子也许解不过来“忙季”何指,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这是说的高校每年春季四、五月间的“答辩”高潮,博士和硕士学位论文如潮水般涌来,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字,要看、要评。冯先生是尝过此中滋味的,便很理解地告辞。本意是想让老人看看书画,散散心,既如此自然不应勉强。
去年正是2001年,先生九十九岁了,还要如此劳碌,如此大工作量地拼搏,是不是有点超乎常情?我想,这是一种特例,一种空前绝后的历史的机缘;而就钟先生本人言之,他的敬业、他的以学术为自己的生命,或说学术之火点亮了他的生命之灯,则是确确实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一种奇迹,深深地震撼着我们每一个学人。
四
有《如梦令》二首赞钟老,在学校传颂,是中文系赵仁珪教授的杰作,其词曰:
“常见校园清晓,一叟神扬步矫。借问是何人,如此神仙仪表?记了,记了,此即敬文钟老。”
“我亦久闻钟老,早是一级国宝。提起民俗学,谁不倾心拜倒?尚少,尚少,还有诗文更好。”
第二首是讲钟老学问家兼创作家的成就,赵老师对先生诗作很有研究,我是门外。这里只想提一件事,就是钟先生对诗人任洪渊的肯定和赞赏。任洪渊是中文系教师,昔年与我同届。五、六十年代做学生时,他的才华尚未展露,是属于积蕴深厚大器晚成的那种。八十年代以来,我读过他的一些诗作和诗论,钦佩惊喜之余,深感“诗有别材”,我们一般人下点笨功夫教教书做点小学问还可以,诗却属于有天才和悟性的人。当教授的不一定能当诗人,更何况是诗人兼教授。
有一次听钟先生说起,系里教师同时在中国作家协会的诗人只有两人,就是先生自己和任洪渊。可是这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兼学者在评教授职称时屡遇障碍,因“名额有限”而被卡住,使人大惑不解。身在中文系德高望重的钟先生感到深深的遗憾。
上引《如梦令》的第一首则完全是传神写实,外子黄安年执教于师大历史系,有晨练的习惯,他在清晓的校园里遇见钟老的机率颇高,可算一个亲眼目睹的见证人。常见老先生拿着一根手杖挥动自如,并不倚柱,时而停下来问他:“小吕好吗?”“她还那么瘦吗?”“小吕的妈妈可好?”时而还惊讶地问‘小吕退了吗?“当我得知老先生还在惦记,着实是很心感的。
回想1957年进师大时,“反右”高潮刚过,也就没有机会听过先生讲课。1963年我结婚的时候,按当时惯例校系同事多赠杯碟、像册等实用或纪念之物,唯独钟先生和夫人陈秋帆二老,送来一听“乐可福”,说,小吕这么瘦,还是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这件事印象很深,直到现在还记得,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
四十多年过去了,在这长时期里我和钟先生既不在一个单位,又不在一个专业,自问并不能为先生做点什么,也就不愿多所干扰。只是偶尔去看望,或得了一样什么较难得的东西,自忖人微福薄,应当敬老,便首先想到钟先生。举例说,1998年暮春,北京莱太花卉中心开张,承友人厚意邀往参观,临行之际老总赠玫瑰一大抱(不是一束,而是用臂弯合抱的一大捧),归来已夜,次日清早即将此大抱玫瑰捧至钟先生家。老先生起得早,独自坐在书房里,我放下花就走,出来后心想忘了告诉先生将其养在水中,可多延时日;转念鲜花总是要萎的,心到就是了。总之,我很少刻意地依什么程式去拜望,往往是随机随缘地去坐一坐,甚至如这天清早这样去到一到。
因而可以说,我不过是处在钟老圈子边缘的一个后辈。我未曾在学术会议上、在学校讲坛上、或生日筵宴上见过钟老;然而,就在这远远的、淡淡的交往中,我依旧感受到老人的人格魅力,甚至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认识更加平朴本色的钟老。在我的心目中,钟先生虽阅尽人生,但不世故,甚至还有点天真;虽历尽坎坷,却不消沉,反而更加执着和进取;我虽然只能在远处同他保持一种冲淡平朴的关系,却也可从中见出老人真醇的人生,感受一份长者的关切。
写于2002年1月13日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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