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民俗文化学的眼光评价“五四”
马:您写这篇文章,是不是感到当前对“五四”的评价有某些偏向?
钟:“五四”新文化运动有两个重要内容,对外重视外来文化影响,对内就是批判和改造传统文化。打倒了正统文化、封建文化,还要扶植和挖掘中、下层文化,从民间文化中得到补充。如果说,过去对“五四”的描述和评论往往偏重于前者,侧重于对旧制度、旧理论和旧文化的批判上,那么,我的文章,就是要强调一种新的民俗文化运动的兴起(包括热情扶植民众口头活的语言,赞扬口承文艺以及传统通俗小说、戏曲等等),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可忽略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这篇文章是想对当前“五四”研究的某种欠缺做一点补正。过去对新国学运动的评价太低,我的文章是想对新国学重新加以评价。你看看我写胡适的那一段。当然,胡适的政治态度我向来是不同意的,我在其他文章中谈过。这篇文章谈到了他在“五四”新国学运动中的表现。我觉得胡适虽然也翻译了一些外国的东西,但他的功劳主要在于提倡一种新的民族的中下层文化,主张用民众的口语代替正统的文言。我把“五四”时期相当一部分学者对待传统文化里中下层文化的共同态度和活动,用一个科学的名词加以概括,叫做“民俗文化学”。
关于文化的三分说
马:在您的民俗文化学理论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文化的三分说,这种见解同样有开创的意义。
钟:开头我们都是主张二分说的,我们传统所说的雅俗,“五四”时代说的圣贤、民众,贵族、平民,典籍、口头都是二分说。“五四”的时期,我们多少免不了把后者(民众的、口头的文化)的价值和作用夸大了。以后我自己比较注意,要把握好分寸。解放以后,学苏联,也就是说只有两种文化。但是,在中国,自唐宋以来,有一种文化,不是上层的,也不是下层的,是中间层文化。光说上下层文化,而你有大量存在的都市文化、俗文学,你把它们放在哪里?这个中间层实际上也属于被统治阶层,但和劳动人民又有所不同。他们的文化同样属于民俗文化的范畴,应该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占一席地位。
马:您明确提出文化的三分理论是在什么时候?
钟:1982年我在杭州大学讲话的时候,谈到中国文学的三大干流:①古典文学,②俗文学,③民间文学。到八十年代末出版《民间文化》和写作《民俗文化学的兴起》时,再次强调了中国传统文化三大干流的思想。文学只是文化的一个部分。
马:1940年,费孝通在翻译出版马林诺夫斯基的《文化论》一书的时候,在附录《论文化表格》中提出了文化的三因子(物质、社会、精神)说,他认为物质文化因子是底层,社会文化因子和精神文化因子是上层,他是从文化的结构分析的。1935年3月,苏联汉学家阿克谢耶夫(汉名阿翰林)在一次演讲(整理稿题为《中国民间年画及其研究前景》,收入了《中国民间年画》,1966年苏联科学出版社)中,阐述了中国大文化(指数千年形成的士大夫典籍文化)、中国小文化(指不识字者的文化)以及大量民间艺人、说书先生与年画作者等等构成的中间层文化的观点。您所提出的文化三分说主要从文化的创造者、享用者和传播者着眼。
钟:也考虑到文化的内容和实质。
飞出自己构筑的鸟巢
马:您的学术活动有一个特点,您的理论主张大都是从实践中来的。学术主张提出来以后,又反过来在实践中不断去修正它、阐释它、论证它、使之更加丰富和完善。您的民俗文化学说也是这样。
钟:现在也不能说是终止。最近我写了一首旧体诗:“世途惊险曾经历,学术粗疏敢自珍?”苏联汉学家费德林曾经对我说过:您是个理论家,又是个实践家。加藤千代(日本民俗学家)最近写了一篇关于关敬吾(日本老一辈民俗学家)与中国的文章,中间部分写的就是关先生对我的看法。文章里说,钟先生作为一个学者,他有一个特点,他在学术上永远年轻,没有停止在一个地方,他不断在前进(大意)。这个评价对于我来说是很高的。记得纪德批评罗曼。罗兰时说,罗曼。罗兰好像一只鸟,他为自己筑了一个巢,进了去,却出不来了。纪德这样看罗曼。罗兰是不是合适,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的确有这种情况,一个学者,如果停下来,就不行了。康有为说他三十以后思想就没有什么变动,就是说他停步了,结果成了顽固派。我觉得人要不断前进,不能停步。
你说我强调实践,这当然对,但我多少也借鉴了外国的东西。例如,我为什么一定要把英国的民俗学扩大到民间文化的范围呢?就是因为我在日本看了许多国家的有关理论,但联系中国的中、下层文化来看,我觉得我们的学科不能建立在英国的Folklore上面,否则民间的许多文化现象就无法包容进去了。
对外国的东西要借鉴,但一定要从自己的实际出发。我喜欢“实证”这两个字。马克思主义对作为一种哲学的“实证主义”是批评的。但实证不等于实证主义。实证就是要从具体的材料出发,而不是弄一个大而无当的什么“框架”,什么哲学,人家的理论的形成和发展是有过程的,硬搬不行。这些年有些人说大话,空而无物,就是缺乏实证精神。实证主义是哲学,实证精神是科学态度,搞研究要有实证精神。
另外,我还有一种看法,你搞人文科学,世界观、观点、理论、方法、材料都重要,但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至少和上面所说的一样重要,就是对材料的熟悉程度。如果对材料很熟悉,你就会有自己的见解,就会发现问题,这很重要。这两年,我写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洪水神话、“五四”民俗文化学的文章就是这样的结果。这是我最近才领会到的。
有人说过,我有一个特点,从我的言谈、著作中,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人。这种训练是多方面的,可以写诗,可以翻译,可以写文章,具备各方面的知识,这构成了一个人的素质,形成了一个人的风格。风格是成熟的表现。马林诺夫斯基就不同于泰罗。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大都注意这一点,现在的学者在这些方面注意得少些。
作为一个学者,应该讲真话,我也是喜欢讲真话,讲老实话,讲心里话的。
(此文原载《文艺报》1992年3月,陆凤仪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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