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怕人的灵
南蚌寨的陶永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精力充沛,喜欢捕鱼打鸟。初夏的一天,我跟他一起到元江去下钓。江水混浊,泛着腥味,不时漂过厚厚的泡沫。我们一连下了三天钩,一条鱼也没有钓到。回到家里吃晚饭,陶永安二两小酒下肚,摇着头对我说,元江里的鱼越来越少了。他小的时候,每年好多次,会有大群的鱼溯流而上。鱼群最密集的地方,水面上拱起来一个高高的波峰,哗哗地往上游走,老远就能看见。对准了一网下去,就是上百斤的鱼。这种情形是多年不见了。
他七十多岁的老父亲陶荣贵插嘴说,花腰傣以前捕鱼打猎砍柴都很小心。因为山有山灵,是一个独脚的老妇人。她掌管着山上的树木和活物,上山砍柴打猎的人有时会碰到。涧有涧灵,是一对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他年轻时亲眼见过她们在清晨的薄雾中在山涧里戏水。江有江灵,长得也象人的模样,只是头上有角,就住在那些深得善泳的人也潜不到底的江潭中。大蛇有灵,大树也有灵。花腰傣不敢打大蛇,不敢砍大树,怕伤了灵。捕鱼打猎也要守时而动,要先祭祀山之灵水之灵,以免触怒他们。
老陶接着说,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花腰傣的寨子近旁的哀牢山上还满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大野物很多,有鹿有熊有野猪,甚至还有吃人的老虎。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砍树作燃料,把好多祖辈从没去的深山里的大树都砍了。生产队干部带头砍树,让大家看看树并没有灵,砍了也不会遭报复。人民公社时期大造梯田,在陡峭的山坡上也用石头垒田埂,修出田来。大雨一下,这些田都滑坡了,成了光秃秃的碎石坡。原来的草也长不出来了,野物也不见了。刚刚包产到户的那几年,林业局是人人羡慕的全县最富裕的单位。大卡车天天顺着不断延伸的土基毛路拉出来整车的木材。除了一个自然保护区,别的地方已经没有原始林了。九十年代初大力发展甘蔗种植,推行“甘蔗上山”,山坡都开辟为甘蔗田。第一二年,确实获得了很好的收成。但三年,最多五年,坡地就肥力耗尽,什么也长不出来了。最近这几年,政府实行了天然林保护措施。林业局一下子成了穷单位。政府也开始号召坡地退耕还林,甘蔗田又变为一片荒草。倒是野猪又开始出现了。但是长树哪能有砍树那么快,现在站在嘎洒坝子往山上看,能见到的绿色都是人工种植的手臂粗的小树。要成大树,还得年月哪。
我问陶永安,你常常上山下河,老父亲说的这些灵你见过吗?他回答说,见过啊。那些江灵居住的深潭以前人们都是不敢去捕鱼的。八十年代后,嘎洒兴起了用炸药炸鱼,人们一窝蜂地到处开火。在镇上,野生鱼的价格越来越贵。九十年代开始,有许多外地的老板到嘎洒坝子来开矿。他们很有钱,只要吃野生鱼。想钱的人们也顾不得许多,把祖祖辈辈没捕过鱼的江潭也炸了。在炸最深的一处江潭时,我站在高处看。亲眼见到炸药投下去以后,突然有两个粉嫩可爱的孩子急急忙忙地从江潭里跑出来,一晃就不见了。轰的一声响,江面上浮起一层白花花的鱼尸。江灵跑掉了。从此以后,这段江就没有大鱼了。看见我沉默的样子。他又说,近几年来,镇上的糖厂排污越来越多,江面上泡沫不断;矿厂挖出的矿渣都堆在江边,污水也流到江里。鱼都没法住在这里了。而且这两年又兴起了用电打鱼。满寨的少年身背电瓶,手持长杆和网勺,将山涧小溪里的小鱼也一扫而空。嘎洒就更没有鱼了。反正江河涧溪没人管,你不打有别人打。打得多得得多,不打就吃亏了。我说,大家不再害怕灵的惩罚了吗?陶摇摇头,说,现在的人已经不相信灵了。人的胆子大了,灵哪有钱重要啊。
老父亲也插口说道,是啊,我小的时候,月夜里,常常能听见灵在江边拍浪嬉戏的笑声。这些年来,一次也没听到了。人不怕灵,灵都怕人了,远远地逃到别处去了。
故事三:爱情与秧箩饭
花腰傣“花街节”远近闻名。花街是傣族男女青年结交约会的盛会。传统上,在农历新年之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有三次赶街天。在街天里,各寨的小伙子都去赶街,姑娘们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往街上聚集。在街上熟识的男女青年就会互相约好,青年们到女方所在的寨子“串寨子”.建国初期的社会调查报告记载,那时在水塘乡,还有农历新年之后的的一个街天为十二、三岁的少年们赶街,第二个街天为十八、九岁的青年们赶街,第三个街天为二十岁以上的成年人赶街的传统。这一习俗显然机制性地为一定年龄级序里的男女两性创造了结识机会。花街相约时,一般来说,人口多的大寨子的男青年,也会邀约大寨子的姑娘,而小寨子的小伙子也邀约小寨子的姑娘,或者几个小寨子一起约定去某一个大寨子,这样尽量做到男女人数对等,到时不至于有受到冷落的姑娘或者无人接待的青年。而在几次街天中还没餍足的姑娘小伙子也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农历二月第一个属牛的日子,就是整个春节期间爱情运动的最高潮-正式的花街节了。这一天,从中午开始,在两个传统的地点有盛大的汤锅宴席。有人宰羊宰牛,做出大锅汤锅来卖。整个嘎洒坝所有寨子的男女青年们都去汤锅铺一饱口福,借机搭讪和结识。如果谈得投机,小伙子们还能当场约到姑娘,傍晚就去她们的寨子拜访。在这一天,那些有年轻姑娘的家里,父母就为自己的女儿准备好传统食品。通常是竹饭盒装着的糯米饭、香肠、干黄鳝、腌鸭蛋等传统美食。要去赴约的小伙子们也会准备一些送给姑娘的小礼物。傍晚的时候,一大群小伙子邀约在一起来到姑娘们的寨子。在寨子的空地上或者道路旁,人们用稻草在地上铺出几十米上百米的一排,当作饭席。搬来土胚石块当着凳子。姑娘们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背着秧箩,坐在一侧,小伙子们坐在另一侧。一个姑娘面对一个小伙子。此前就认识的姑娘和小伙子自然捡自己喜爱的人坐对席,而不认识的姑娘小伙子也会当场选择中意的对象入座。从前,男孩子从十二、三岁就开始参加赶花街、串寨子的活动。许多刚刚开始有性意识的男孩,也要由同寨子的较为年长的男性带着去结识女孩。这些小小的见习生们在这种场合学习与异性打交道的规则,而且也会受到年长者的照顾。从傍晚一直到天黑,姑娘小伙子们在稻草席上吃饭。姑娘们将自己带来的秧箩饭给对席的小伙吃,情意绵绵的情侣则互相喂饭,这就是著名的“吃秧箩饭”的来历。
在花街节中结识异性是花腰傣习俗所鼓励的行为。姑娘的父母会以自己的女儿美丽动人,她的秧箩饭有人抢着吃为荣。而那些没有吃到姑娘秧箩饭的小伙子,或者其秧箩饭没有男性问津的女性,则会受到同伴们的嘲笑。天黑席终,小伙子们会将姑娘们给的没吃完的饭菜装在竹饭盒里,带回自己家去吃。吃完后将竹饭盒送回给姑娘,也将糖果等小礼物放在送回的饭盒中。而那些互相有意的男女青年在中途就悄然退席,到竹林里茅屋中共渡良霄[3].花街节这一天,年轻姑娘小伙们照例是不回家过夜的。在傣乡迷人的月色之下,到处是喁喁情话的恋人和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花腰傣以前很少和其他民族通婚。女性不嫁到其他民族去,男性也不娶其他民族的妻子。虽然只要两厢情愿,与异族的性关系并不受到严格禁止。建国的时候,嘎洒和漠沙都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县城。步行单程就需要两三天的时间。花腰傣的“花儿”在深山外静静的开放,男欢女悦。动人的爱情故事,外界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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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文化人类学网 2011-09-3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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