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昌在课堂上为大家示范木版年画的印刷
潜心研究中国的民间艺术
都说张宪昌这人很怪。其实,张宪昌给我的第一印象,只觉得他真的不像个教授,到蛮像个农民的。
他不修边幅不说,说起话来,有的时候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他前面说的话,你还没消化完,他会噎给你另外一个话题。无论和谁,不爱讲面子,说话直来直去,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跟领导也如此。他个性也强,别人说他“犟”,三头驴都拉不回来。他还不愿意和大伙儿杯来盏去脸红脖子粗地喝酒,他会说,“干嘛!”所以,有不少人不理解他。他给人的感觉是,不扎堆儿,不合群儿。
有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他是目前聊城大学美术学院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的教授之一。他的同学、学生,一个个都成了大画家,有的成了著名大学美术学院的院长,有的则加拿大、美国、日本或北京发展去了。有不少人的画能买几千元一平尺,一个礼拜能涂上十几张。
可张宪昌没有。奇怪的是,无论是机遇,还是技艺和美术理论,都处在上升通道的时刻,张宪昌却心血来潮地在自己的艺术发展路径和走向上,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走上了潜心研究中国的母体艺术——民间美术的道路。
他知道,他的这个抉择,是他人生坐标的转折点:要么就像绝大部分画家那样,建立自己的工作室、成立画院、加入省美术家协会,然后想办法再挤进全国美术家协会。有了这些堂而皇之的资本,就可以出去“走穴”,前呼后拥,走上一条以卖画为生的专业画家的路;要么就一生清贫,和年画——这些被不少人称作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为伍。从此,无名无利,风里来、雨里去,一身泥巴一身汗水地在乡间滚来滚去。
张宪昌选择了后者。
我问过他,为什么选择的是后者?他似乎不假考虑地回答我:“我不去干,也会有人去干。中国的学者总归有人去做这件事儿,我只是在没有人做的情况下先走了一步。”
在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他走遍了聊城下辖的临清、冠县、莘县、阳谷、东阿、茌平、高唐、东昌府区和由聊城代管的省辖市临清市的乡村、城镇。之后,他的足迹又伸向了山东、河南、河北三省交界的运河两岸,进行民俗文化、民族艺术田野考察、收集、整理。民间木版年画、泥塑、剪纸、面塑、墓志、兰印、青花、葫芦、农村破旧家具、马鞭子、牲口套、石磨、马扎、石墩、煤油灯、扁担、木推车、旧门板,都成了他涉猎的对象。他一件一件地把它们从农村老百姓家里,搬进了聊城大学,撑起了现在的聊城大学民俗研究所。
张宪昌每收集到一件民俗艺术品,都会有一段动人的故事。
1986年,春节刚过。有老乡告诉张宪昌,说莘县莘亭镇单庙村新发现了不少年画,让张宪昌去看看。张宪昌有个毛病,不管在什么时候,一提到年画或和年画有关的事儿,他会条件反射地跳将起来:“在哪?”随后,准会吐出挂在嘴边的那几个字:“走!看看去。”
爱人在机关上班,幼儿园还没有开学,五岁的孩子没地方放。张宪昌可不管这些,他让孩子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硬是顶着寒风带着孩子来回骑了70公里的路。从聊城到莘县,哪像现在一样都是几车道的高等级公路。那时,全是土路。汽车一过,灰天灰地,连前面的路都辨不清。再往村里骑,雪水搅着烂泥地,一片泥泞。等到了村里,孩子的两条腿麻得不能下车。河店镇西郭村是闻名远近的“泥塑村”,张宪昌想,来一趟不容易,他又领着孩子捎带着跑了趟西郭,进村儿看泥菩萨去了。
从1990-1996年,张宪昌用了6年的时间,在聊城农村租了间小屋,把自己关起来,凭借着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从一个收藏家和学者的角度出发,在民间收集了大量来自不同地区、审美形态各异的木版印刷纸码年画,重新统一尺寸起稿、放大、绘制,完成了由于年代久远或保存不当所造成的损耗、模糊等问题。再创作了既保持木版年画的原有风格,又不失去原本的色彩关系和历史感,且吸收了现代艺术表现技法的年画新作。他画了120幅,画得很累。
他说,他一张画儿,得画半个月。这中间不知道撕了多少张。有的朋友劝他,你这是何苦呐?有这工夫画点儿花鸟、画点儿山水、画点儿人物,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你不是不行。他一句话听不进。直到2009年9月,他的这本《中国民俗百图》才得以出版。
他送了一本《中国民俗百图》给我。我翻遍全书,发现除了作品、作品简介和张道一先生、王树村先生、张岱年先生、锺敬文先生的四幅题词外,里边没有他张宪昌一个字儿,除封面外,更找不到他张宪昌的大名。
你说他这是原创作,还是再创作?让人弄不清。
车在聊城大学的老家属宿舍区东苑园9号楼停了下来。张宪昌不好意思地说:“曹老师,实在是抱歉,我住在6楼,没有电梯,得让您爬楼梯了。”
民间发掘“中国门神画之最”
跟着张宪昌一口气爬到六楼的时候,我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来开门的是他的夫人——谢李华,一位刚刚从聊城体委退休的机关干部。
张宪昌径直把我领进他的书房兼画室。
案桌上,零七八碎地堆满了各种东西:笔记本、名片、画了多一半的画纸、敞着盖儿的印泥,毛笔也是东一枝西一枝,书摞了一层又一层,还夹着各种颜色的纸条;主卧室,除了一张双人床外,一人多高的年画,一包一包像小山似的堆满了整整一墙,一叠一叠地用塑料袋装着。辅卧室,虽是儿子住,但如今,儿子张锐在北京,进了中国人民大学,跟庄孔昭先生读博,学的是人类艺术学。弄到最后,父子俩还是搞到一块儿去了。儿子假期才回来,这间屋子也就变成了张宪昌的了。书房兼画室和阳台相连,北方的阳台挺大,贴着两溜儿墙,码着大大小小十多个纸箱,中间很难再有插足之地,纸箱里面也都是张宪昌收集到的“东昌府”的东西。
“这里面都是好东西!”他把一包年画高高地举过头顶,夸耀着。
“全是他的,我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不让别人动。你给他收拾吧,他还不高兴。”谢李华当着我的面儿,数落着。
不过,她说,她也习惯了。“谁让他喜欢这些玩意儿呐!”
我把目光移向张宪昌。我发现,这时的张宪昌,脸上泛着满意或者说是得意的笑容。
聊城,明朝称“东昌府”。东昌府传统的民间木版画是我国民间艺术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也是现代艺术创作的宝贵财富。这里的木版年画,在明清时期就形成了自己的“领地”和发行网络,是大众公认的刷印民间版画的中心之一。
他告诉我,中国民间木版画,唐以前未发现有文献记载,宋代开始流行独幅版画,当时叫“纸画”,明朝改称“画贴”,清初有的地方叫做“卫画”,还有的地方称做“画张”。据他考证,“年画”一词,则出现于清道光二十九年,即1849年。
在全国木版印刷的门神画中,风格各自有其特点,有的印刷非常精美,有的是以稳重的造型见长。而惟独东昌府门神画《秦琼》,造型生动、印刷简洁,恰到好处地树立了民间艺术的风格,因此被艺术界称为中国门神画之最。宋代民间兴盛童子娃娃题材,《童子花篮》这幅年画,虽然我们尚无具体文献考证其源自宋代,但是,这幅作品所给予我们的那种古风古韵,已经向我们传递了古老艺术的符号信息。并且,在所有其他地区的中国年画中,没有同样题材的作品,这又是东昌府年画其弥足珍贵之处。
清朝乾隆年间漕运鼎盛,东昌府声望剧增,被誉为“挽漕之咽喉,天府之肺腑”。由漕运带来的兴隆盛世延至公元1854年,前后长达400余年。
“东昌府传统民间木版画”就是在这块沃土上应运而生。从东昌府遗留下来的《童子花篮》年画看,这种版画是从宋代独幅版画美女娃娃发展而来的。公元1127年,金兵攻破汴梁,一些雕版工匠被掳往平阳(今山西临汾),使这个地区成为雕版印刷的一个中心。到清末,东昌府产生了“五福祥”等20余家较大的店面。民国时期,东昌府木版年画达到鼎盛时期。近代由于漕运的废止,运河断流,津浦、京汉铁路的兴修,京杭大运河给予鲁西北的地利日渐式微,丰富多彩的东昌府年画也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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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汇报 2011年12月06日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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