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研究表明,“进程产生于故事诸因素所发生的一切,即通过引入不稳定性——人物之间或内部的冲突关系,它们导致情节的纠葛,但有时终于能够得到解决。进程也可以产生于话语诸因素所发生的一切,即通过作者与读者或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张力或冲突关系——涉及信仰及价值、信仰或知识之严重断裂的关系。”(注:詹姆斯·费伦著、陈永国译:《作为修辞的叙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页。)以此审视《唐太宗入冥记》,其情节张力是来自如下两个方面:
一、从故事情节层面来看,人物地位的颠倒错位形成一种内在的紧张,是建构戏剧性、推动情节的重要因素,实际也是一种“陌生化”的方法。在阳间,唐太宗乃君临天下的帝王,享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在冥府却成为任人宰割的囚徒,陷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相反,在阳间,崔子玉是没有品级的滏阳县尉,连见皇帝的资格也没有,在冥府却成了举足轻重的判官,掌握生死簿可以任情勾改。入冥前,唐太宗和判官各安其位,关系是稳定的,但在冥府两人身份的错位颠倒引入了关系的不稳定,李乾风的“请托信”更加强了这种不稳定。平衡的打破营造出紧张的情节氛围,冲突双方,一方有明确的目的性,另一方则毫不知情,一方急于要官,另一方却拼命赏物,一方期盼尽快延寿,另一方则慢慢“吊胃口”。交流的障碍,形成双方意图和赠予的错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勾心斗角,两人终于各得其所,随着矛盾的解决,两人关系又达到一种新的平衡。
二、编创者与受众之间在价值、信仰、与知识上产生了严重的断裂。在受众的期待视野里,冲突双方应均为符合主流文化意识的“刻板形象”,即唐太宗乃英明贤达的帝王,崔判官是公正无私的法官。由于某些原因,小说对此进行了颠覆式演绎,将唐太宗塑造成颟顸委琐、惧死贪生、懵懂无知、虚伪矫情的形象,把崔判官刻画为利令智昏、贪赃枉法、借机勒索、寡廉鲜耻的形象。众所周知,人物形象的改变牵涉着作品主题的表达,随着人物形象的变化,《唐太宗入冥记》成为一篇讽刺意味极浓的小说,它体现在价值取向、情感立场均与受众已有的产生严重断裂,进而造成情节张力,产生了“合成的戏剧性”。换言之,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表现的道德立场、传达的价值取向,与受众本身的期望视野形成极大反差,使受众极易体会到一种惊奇的审美趣味。
五
中国古代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受篇幅的限制应尽量避免情节的雷同,力图不“犯”。而《韩擒虎话本》将比箭的情节接连写了两次,原本极易显得重复累赘、索然寡味,作者却“偏要写一样事,而又断断不使其间一笔相犯”,展示了“犯中见避”的惊人笔力。(注:《水浒传》金圣叹评本第十九回回前评。按:在长篇小说中“犯中见避”,把相类事件写得各有特色已属不易,短篇小说受篇幅的限制,能将相类的事情写得不雷同,更是困难。)作者抓住两次比箭的不同特点,写出它们的同中之异,从而将两者清晰、鲜明地区分开来。殿前比射乃步射,目标为画在殿前射垛上的鹿脐,是固定靶,韩擒虎无须精心准备,“搭栝当弦,当时便射”即可,通过以强衬强的“正衬法”,突出他“百步穿杨”的神技,张扬其势大力猛的神威。而蕃界比射乃骑射,目标为翱翔在空中的飞雕,是移动靶,韩擒虎要等待双雕争食的机会,还要经过必要的准备阶段,“擒虎十步地走马,二十步地臂上捻弓,三十步腰间取箭,四十步搭栝当弦,拽弓叫圆,五十步翻身背射”,在蕃家射雕王子的反衬下,不仅表现了其神乎其技的箭术,也展示了他灵活机敏的特点。
《叶净能诗》“追岳神”中使者索妇场面出现三次,本来很容易写得呆板、无味,但经过丰富细节的增衍,与同型传说相比,情节吸引人的力量大为增强。开始净能书黑符时,可能认为此事易成,心理较为平静,故对其表情未作交待。意外受挫后,书朱符时则“作色愠然”,再次受挫后,书雄黄符时乃“作色动容,怒斥使人曰:‘大不了事!’喝在一边。”叶净能的情绪由平静到愠然再到怒斥,步步高,层层转,加剧了现场的紧张气氛,使情节更为引人注目。相比之下,岳神与三位使者态度的剧烈反差,更富层次感和戏剧性,强化了故事性、传奇性。黑衣神人直入殿前,质问岳神:“太一传语,因何辄取他生人妇,离他夫妇,失其恩爱?”语气尚属和缓。岳神回复时则理直气壮:“皆奉天曹匹配,以之作第三夫人,非关太一之事。”朱衣使者出语威胁时,态度已较为强硬:“莫为此女人损着府君性命,累及天曹!”岳神应对亦略为胆怯:“伏惟太使,善为分疏,终不敢相负。”当金甲大将军怒斥:“咄!这府君,因何取他生人妇为妻,太一怒极,令我取你头来!”并“都不容分疏,拔剑上殿,便拟斩岳神。”此时岳神是“忙惧不已,莫知为计,当时便走”,“自趋下殿,长跪设拜,哀祈使者”。对岳神与使者三次交锋场面的描写很生动形象,将人物情态、言语、动作的变化展现出来,特别是把岳神吃软怕硬性格作了非常人性化、生活化的摹状,达到了神性与人性的结合,传奇化与生活化的统一,颇显艺术功力,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综上可见,使者索妇叙述了三次后,矛盾才得以解决。但每次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同中有异,极尽变化。对“三复”结构的纯熟运用,使故事的叙述有很强的节奏感和韵律感。
结语
敦煌话本小说既注重整体情节的首尾完具、跌宕生姿,也通过各种艺术技巧将情节整合得更加自然合理;既能通过巧妙的叙述彰显故事本身“内在的戏剧性”,也能经过深入发掘营造出“合成的戏剧性”;既能利用情节的“同”起到强化作用,更融入描写的“异”来增加变化的趣味。凡此均表明敦煌话本小说的情节意识已较为成熟、自觉。
(本文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3年06期,第78~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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