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普·玛玛依
郎樱
1965年8月,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即现在的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工作。刚报到,单位便派我赴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首府阿图什,参加《玛纳斯》工作组的翻译。那时交通不便,我从北京坐火车五天五夜,途经乌鲁木齐,后又在汽车上颠簸了七天,经过半个月艰苦跋涉,才到达设在阿图什的《玛纳斯》工作组。
《玛纳斯》工作组由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政府三方于1964年组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陶阳同志已于当年先期到达,并参加了史诗《玛纳斯》普查与搜集工作,他与新疆文联的刘发俊是《玛纳斯》工作组的组长。由于我学的是维吾尔语言文学专业,与柯尔克孜语比较相近,他们就让我参加史诗《玛纳斯》的翻译工作。《玛纳斯》工作组的人很多,不仅有参加史诗翻译的柯尔克孜族与汉族的同志,还有多位演唱史诗的歌手。其中最重要的成员是被誉为“活着的荷马”的《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普·玛玛依。那时,他是世界上唯一能完整演唱6部《玛纳斯》(19万多行)的大歌手(20世纪70年代,他完整地演唱了8部《玛纳斯》,共计23万多行)。
刚大学毕业便有机会参加史诗采录工作,我非常幸运。那年我24岁,是《玛纳斯》工作组年龄最小的成员。参加史诗翻译的有来自北京的师长、学长,还有来自新疆各地的学者与翻译家。尤其荣幸的是,我能与《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普·玛玛依朝夕相处,聆听他充满激情的演唱。他质朴善良,对人和蔼,与《玛纳斯》工作组所有成员的关系都很好。我年龄最小,他对我也特别关照。我在翻译中,有不懂之处,向他请教,他会特别耐心地给我讲解。可以说,与居素普·玛玛依的相识,改变了我的人生。是他引领我走上史诗研究之路,使我倾注毕生精力于《玛纳斯》,并与柯尔克孜民族结下深厚的情谊。
居素普·玛玛依1918年出生于阿合奇县哈拉布拉克乡麦尔盖奇村一个偏僻的山区牧场。《玛纳斯》普查时,工作人员发现了他演唱史诗的才华。《玛纳斯》工作组就在他的家乡记录他演唱的史诗,他半天劳动,半天演唱史诗,7个月时间里共演唱了5部《玛纳斯》。为了让他集中时间演唱史诗,1964年,他被请到阿图什的《玛纳斯》工作组。我到工作组时,他刚演唱完《玛纳斯》的第6部,在对以前演唱的史诗进行补唱,并演唱其他的柯尔克孜史诗(除《玛纳斯》之外,居素普·玛玛依还演唱了9部传统的柯尔克孜史诗)。
居素普·玛玛依47岁时就是一位大歌手,也是《玛纳斯》工作组中的核心人物。《玛纳斯》工作组记录着他演唱的史诗,翻译着他演唱的史诗。陶阳同志总是鼓励我们说:“居素普·玛玛依是我们发现的最伟大的玛纳斯奇(演唱《玛纳斯》的歌手),通过我们的记录与翻译工作,要将居素普·玛玛依推向全国,推向世界。”工作组也邀请过来自各地的史诗歌手在群众集会上演唱,面对听众,玛纳斯奇会根据史诗的内容情节,辅以多种手势与动作,使演唱更为精彩,并与听众互动。
1965年的阿图什,虽然是柯尔克孜自治州州委与州政府的所在地,但那时唯一的道路就是一条不长的土路,街上只有一家干打垒(土坯盖的房子)的杂货点,一家干打垒的饭馆,里面是木顶土墙土地,两张桌子,四个条凳。州政府大院内靠边的一排平房就是《玛纳斯》工作组成员的宿舍,同时也是工作室。冬天买点酥油涂抹在烤馒头片上,夏天买点水果,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最奢侈的享受。居素普·玛玛依不仅要演唱史诗,还要回答6个翻译组(每个组有一名柯尔克孜族同志与一名汉族同志)提出的各种问题。但是他与我们一样饮食简单。那时的物质生活相当匮乏,但是《玛纳斯》工作组的同志们团结一致,勤奋工作,每天夜里北京时间晚10点就要拉闸停电,我们就点起蜡烛继续工作到深夜。居素普·玛玛依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超强度、超负荷地演唱史诗,终于使这部气势磅礴、篇幅浩瀚共计8部23万多行的《玛纳斯》得以传世。
20世纪80年代,《中国少数民族史诗》列入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我承担了《玛纳斯》研究工作。《玛纳斯》作为我国三大史诗之一越来越受到国内外的重视。《玛纳斯》是一部口耳相传的史诗,所以,深入田野、深入柯尔克孜牧区,对史诗歌手、听众以及史诗的演述语境进行调研以获取第一手资料,就成为我研究《玛纳斯》的基本方法。我主要依据的是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的文本,40多年来不敢懈怠,撰写了《〈玛纳斯〉论》等多部论著,发表数十篇论文,对居素普·玛玛依的《玛纳斯》文本来源、传承谱系有了新的认识。他演唱的《玛纳斯》内容古老,语言富于表现力,描写了玛纳斯家族祖孙八代前仆后继抗击入侵者,与各种恶势力进行斗争的事迹,充满了英雄主义气概,塑造了上百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艺术化地展现了柯尔克孜族的古代生活画卷。史诗谱系式发展结构以及悲剧的美学特征,是《玛纳斯》区别于其他史诗的独特之处。
1965年到1966年,我在《玛纳斯》工作组只待了9个多月,但是成员之间的情谊虽历经40多年的岁月却依然温暖如昨。那种纯朴的人际关系特别值得留恋。那是一个只讲奉献、拼命工作的时代,对于我来说,在《玛纳斯》工作组的经历是一笔精神财富,是推动我努力工作的动力,也是我一生最美好的记忆。40多年来,无论是居素普·玛玛依到北京开会,还是我去阿图什、阿合奇做田野调查,我都会去拜访他,向他请教。在长期的交往中,他视为我为女儿,我也已经把他当作慈祥的父亲。2007年4月,我专程去阿合奇县参加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与阿合奇县政府为居素普·玛玛依90华诞举行的隆重祝寿活动。面对90岁的居素普·玛玛依,40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正是在他的指引下,我才走上了《玛纳斯》研究之路。我经常想,两千年前,荷马的出现使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得以存留下来;两千年后,居素普·玛玛依的出现,才使柯尔克孜族伟大的史诗《玛纳斯》得以保存与传承。他们同样功垂青史。作为柯尔克孜史诗研究者,我能与“活着的荷马”居素普·玛玛依生活于同一个时代,并在漫长的岁月中得到他不断的指教,对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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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艺术报 2009-09-29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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