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张先生是个老派的学者,像很多老先生一样,留下的著作并不多。但他学养深厚,胸怀博大。在他身上,我们还能看到罗王之学的探索精神和史语所的博大格局。(我所知道的罗王之学,是个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献学家、古文字学家共同参与,格局非常博大的学问,绝不是今天那种除了撅屁股认字,其他什么都不闻不问的所谓古文字学。)
他像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今人之油滑、刻薄、猥琐、固陋。
现在的古文字学界,在新一代的年轻学子中,有一种风气很不好,就是争强好胜,党同伐异,如蚊嗜血,如蝇逐臭,闻他人之过则喜,有一得之见则狂,专以纠谬订错、攻击他人为目标,不是诲人不倦,而是毁人不倦。
这已经远离了正常的学术批评,积极而富有建设性的批评。
批评并不等于纠谬订错。说实话,学者称为“硬伤”的绝大多数错误,其实都不值得大特批。只有针砭时弊,才需要大刀阔斧,迎头痛击——痛击的不是个人,而是潮流和风气。
学术不是“吸尘器”。
我说过,批评是要怀有极大敬意的。
如果别人的文章值得你批评,一定是别人在前面给你铺了路,哪怕别人的失误,也是重要启发。你通过你的批评,可以和你的同行,共同推进学术,这才是批评的目的。如果你是踩着别人的肩膀说话,就该客气一点。你对你的批评对象要怀有极大的敬意。
说句大实话,不犯错误不是人。
其实,错误是与生俱来。人不可能出口成章,毫无口误,文章也很难一气呵成,总要反复修改,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错误,每时每刻都会犯。累了会犯,病了会犯,一不留神就会犯。知识不够会犯,学问大了会犯。即使再聪明的人也会犯。大人物就不犯错误吗?没有的事。老头子,不识盈虚有数,明明体力不支,记忆力不行,还要挺着撅着玩命干,错误岂能幸免?同样,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也会犯错误。
不许自己犯错误,办不到。不许别人犯错误,更是最大的错误。我说过,“天地之间最没有常识的一件事就是认为别人没有常识。”
九方皋,想看的看,不想看的不看,得其精而忘其粗,见其内而忽其外,连牝牡骊黄都分不清,当然是“硬伤”,但他独识千里马。
牝牡骊黄,并不是学术目标。
学术是一种追求,学术是一种探讨。我向往的学术,更像艺术创作,而不是体育比赛。
我是学考古和古文字的。很多人都以为,这两门学问最基础,最实在,什么都是铁板钉钉,这是说反了。其实,这两门学问都是非常非常开放的学问,上不封顶,下不保底,就认识的总体而言,最不可能定黑白于一尊,很多想法都要集思广益,反复探讨,反复修正。谁想称王称霸,唯我独尊,只能自取其辱。
在这篇读后感的结尾,我想把张先生的两段话抄在下面:
卜筮是人类在无力掌握客观规律的情况下,希望借助于某种符号的变化窥测神明的意向。至于怎样取得和怎样辨认这些符号,卜筮人所用各种方法却都是人为的规定,没有客观规律或逻辑的必然性。就如同许多游戏一样,都是以意为之,我们看各地发掘出许多六博的工具,但是无法恢复其游戏。以象棋或扑克牌来说,不经传授,谁也无法推测出其原定的规则。所以这里提出的筮法只是拟测的一个方案,借以增加对那些考古材料的理解,谈不上复原问题。(《试释周初青铜器铭文中的易卦》)
最后,应当声明一下。我不是说这二骨一鼎的铭刻必须这样讲,既然发现了三个四爻卦,顺便说出自己对它的解释,这只是个人一时的意见,并不排斥其它的说法,还请方家多多指教。(《殷墟甲骨文中所见的一种筮卦》)
读张先生的书,我还记得,他说,很多问题,他还想接着写,重新写,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但他的书,文如其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尽心”而已。
一个人,尽了他的心力,留下他的追求,这难道还不够吗?
先生留给我们的是一片广阔天地,只要辛勤耕耘,一定会有收获。
2010年6月12日写于
北京蓝旗营寓所,今天是我的生日。■
延伸阅读
●《张政烺论易丛稿》
张政烺著,李零等整理,中华书局,2010年12月第一版,定价:精装76.00元,平装5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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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1年1月23日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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