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是要犯错误的。
“先生之学说,或有时可商。”(陈寅恪《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我并不认为,老师的学说就不容商榷。
比如下面五条,就可以讨论:
一、先生认为,今本《周易》的面貌,包括卦序,是形成于汉代,现在从上博楚简《周易》看,恐怕要重新修正。我分析,简本卦序还是同于今本,文字经破读,也大同小异。可见《周易》的面貌很早就略同今本,这和我们得自《左》、《国》筮例的印象也比较吻合。
二、先生说,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卦序是后天卦序,现在经学者讨论,恐怕还是和先天卦序更接近。
三、先生把中方鼎的卦画解释为“家号”,恐怕也值得重新考虑。他认为,史墙盘铭文中的“以五十颂处”,“是说给了他们以卦为名的邑”,我觉得,铭文既然是讲赐邑,唐兰先生把“五十颂”读为“五十通”,要比这种解释更贴切。铜器铭文中的卦画,缀于铭末,恐怕还是和择吉铸鼎有关,未必是徽号。
四、四盘磨卜骨有三组卦画,先生把“七八七六七六”下的字释为“曰隗”,现在看来应改释为“曰甶(思)女(?)”;先生把“七五七六六六”下的字释为“曰魁”,现在看来应改释为“曰甶(思)女”。因为释文改变,先生以之为《连山》首卦的猜测不免落空。
五、饶宗颐先生提到的吉美博物馆藏甲骨,摹本有误,所谓“卦画”,从照片看,其实是“戈六百”三字。
老师也是人,老师也会犯错误,既有别人的误导,也有自己的错觉,这很正常。但我完全不同意某些人的评价。比如从前受教于北京大学,现在供职于台湾史语所,有个叫李宗琨的学者,他对大陆学者的探讨采取全盘否定,特别对张先生的成果更是一笔抹杀。这种评价很不公允,我就完全不同意。
大陆学者讨论“数字卦”,积半个世纪之努力,虽然意见不尽统一,过程时有反复,但就总体而言,还是取得很大突破,并非如他所说,张先生的研究全是主观臆说,大陆学者都是风行草偃。
这里,我把我的体会总结一下:
第一,商周时期,卜、筮并行,是最重要的占卜,地位高于其他数术。学者从铜器、甲骨和其他出土物上发现过去称为“奇字”的神秘符号,其实是早期筮占的遗存,年代可以早到商代晚期,很可能本来是殷系的筮占,后来传入西土,才有了周系的筮占。就像龟卜,殷系和周系不尽相同。卜筮是卜算。筮占在本质上是一种数占,占卜工具是筹策类的计算工具,占卜结果也是用数码形式表现,足以说明这类占卜的源头究竟是什么。这些符号,经大陆学者共同研究,可以肯定是由数字组成,其实是一种数字卦。虽然这种数字卦,在《周易》大行之后,仍有较长的延续,可以晚到战国、西汉,但没有证据可以支持,《周易》类的新型占卜是另有源头,一开始就与早期数字卦是平行关系,跟数字完全无关。早期数字卦,现已发现的实例,数量相当可观,毫无疑问,全是得自十位数的数字系统,我称之为“十位数字卦”。
第二,《周易》一书,学者多认为是形成于西周时期,《左传》、《国语》可以证明,至少东周时期已非常流行。这种筮占,与《连山》、《归藏》并称“三易”,都是以九六七八之数和阴阳爻为形式,显然是一种新型的筮占。这种筮占,也许是脱胎于周系的十位数字卦,而不是商系的十位数字卦,但不大可能是脱离原来的背景,与比它更早的筮占毫无无关。《周易》一书,现有三个古本:上博楚简《周易》是战国古本,马王堆帛书《周易》和双古堆汉简《周易》是汉代古本,都是以横画表示阳爻,两撇表示阴爻,书写形式完全同于十位数字卦的一、八。王家台秦简《归藏》的卦画与之类似,只是除了一、八,还有一、六。六字的写法还是同于早期数字卦。这绝不是偶然的。李宗琨说,他相信,这种筮占与早期数字卦无关,别有源头,古本所见卦画不是数字,这是信仰,信仰没法讨论。事实上,战国、秦代和西汉,所有的阴阳爻都这么写,没一个例子是采用横画断连,像今本这样。横画断连的阴阳爻,见于出土物,最早的例子是熹平石经和乐浪式盘,都是东汉的东西,这些证据,你说你不信可以,但不信的证据在哪里?一点反证都没有。这样抬杠就没意思了。我把这类卦画叫“两位数字卦”。
上述两种筮占可能有关,可能无关,这是一回事。它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其实是另一个问题。说实话,这是一个还要继续探讨的问题。目前学界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有关,比如张先生和多数学者都持这一观点,从筮占的性质看,从卦画的形式看,从奇偶二元化的趋势看,都比较合理;另一种意见认为无关,只有金景芳、李学勤等少数学者持这一观点。这两种意见哪种对?要看证据,也要看道理。简窄,不便书写,就把阴爻写成两撇,这种理由太勉强;从古文字材料找平写的阴爻,也至今没有找到。
李宗琨的文章,属于支持后说,但于后说没有提出任何正面的支持和积极的证据。他的文章,完全是从负面立说,没有创造,只有攻难。
他的攻难,主要是两条:第一,张先生常用《周易》转写商周数字卦(李学勤先生,还有很多学者,他们也这样做),但两者并不能证明是同样的东西;第二,张先生并没有令人信服地证明,十位数字卦怎么变成两位数字卦,两位数字卦怎么从九六七八变成一、八。
关于第一条,我想说的是,大陆学者并非全都如此,比如我就不这样做。我认为,这样做,很容易使人误解,以为十位数字卦等于两位数字卦。但学者这样讲,我们应抱“了解之同情”。我们要理解,当初学者是在探索新发现与旧知识之间的联系,《周易》是我们的认识起点,转写只是一种通俗的讲解,目的是帮读者了解,这些出土发现是一种类似《周易》的数占。事实上,你只要认真读一下张先生的文章,就会发现,他并没有认为,这两种数字卦是直接对等。李宗琨抓住这种表达方式不放,以为张先生是以《周易》简单比附商周时期的数字卦,这是见其小而忽其大。其实张先生要论证的是,《周易》是从早期数字卦发展而来,而不是等于早期数字卦。两种数字卦,可能有某种继承关系,但又不完全一样。
关于第二条,我想说的是,只要不带偏见,只要有足够的理解力,在张先生的三篇文章中,你会发现,他始终认为,早期筮法是个很大的谜,因而并未为这个问题下最后结论,也不认为现在可以下这个结论,更没有认为大家不可以讨论。相反,他把这个问题看作一个开放的问题,希望大家提出别的方案。如果他真的以为,早期筮法就等于晚期筮法,他就不会借助打牌提出他的种种拟测。他讲打牌,表面上看,似乎毫不相干,无论如何算不上什么过硬的证据,但我认为,这种考虑最有启发。早期数字卦,我们看见的只是一组数字,而看不见数字背后的东西,这就像我们手中有牌,但并不知道怎么玩。事实上,他要告诉我们的并不是某种确定答案,而是问题的范围和可能性,是占卜的基本原理。
显然,张先生并没有傻到李文所想象。他的头脑很清楚,我们要想得到十个数,肯定不是按照“大衍之数五十”的办法。当时挂怎么挂,扐怎么扐,怎么分组,怎么排序,一定有另一套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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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1年1月23日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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