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逝的流星,燃烧到生命尽头
晚年 一声叹息
历史的回声里,野马、尘埃飘然而过。一代学人的跋涉中,命运才是最大的顽主。对比前半生学术上的纵横驰骋,杨成志远未料及,等待自己后半生的竟是沉闷与萧条。解放后,他被迫离开一线学术岗位,身后的背景骤然变得幽暗昏黄,但他从未放弃发出哪怕微暗的光。
解放后不久,他在中大苦心建立起来的人类学系分崩离析,遭到解散。他的老上司傅斯年去了台湾,顾颉刚去了上海,好朋友钟敬文去了北京……1949年寒冬,杨成志也不得不北上,调到北京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工作。
相看万里外,同是一飘萍。解放后一直到文革前,他热忱不减,《中国少数民族分布简图》初稿、《中国少数民族文字简表》等前无古人的工作,他一手完成;他雄心未了,参加中央民族访问团中南团,访问广西苗、瑶、壮、侗聚居区,领导广东等地的少数民族识别,写出数百万字的调查报告;他壮志未酬,1956年在广西明江花山崖发现壁画,收集文物、采集壁画、举办展览,被尊为中国岩画发现与研究的先驱者之一。
他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1952年起,杨成志调任中央民族学院教授兼文物室主任。由中大的独栋别墅,迁到民大的一间居室,他毫无怨言。由于普通话不好,他在潘光旦、吴文藻、费孝通等名师集聚的民大,并太不受学生追捧;由于离群索居、学术支脉单薄,他也远没能像解放前与他齐名(时有人类学“南杨北吴”的说法)的吴文藻那样声名显赫。历史的回声中,甚至答案都没有,为什么他在中央民大没有高徒?为什么连在学界起步比他还晚的老友钟敬文都能扬名立万,而他却不能?
紧接着十年浩劫,杨成志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在民族学院和湖北沙洋民院干校劳动。即便文革结束,他也未能恢复“文物室主任”一职。此时的他已身世两忘,万念俱寂,他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民大民族博物馆不断荒败,他看着颐指气使的学院领导吵着要把博物馆搬到学生饭堂的闹剧,终于不再沉默,守着他生平最后的“学术领地” 民大民族博物馆,青筋突暴,不顾所有体面尊严,横卧于地,厉声狂呼:“谁要搬,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他志于学的烛火,一直燃烧到生命尽头。从民大退休后的十余年里,他疾病缠身,深居简出,除了好友钟敬文等人的到访,几乎断绝了一切社会联系。女儿杨百荔的回忆里,他甚至疏于与晚辈交流,一个人终日摆弄着早年收集而来的少数民族文物,誓言要全面整理,要再去调查。他信任的人已不多,在他晚年最信任的几个人那里,才得以寻找到一些断简残篇:
他曾向好友、民大教授石建中展示过一本“天书”,是他早年从西南苗族那里得来,保存着后来失传的古代苗语,他渴望申请经费破解“天书”,最后却无人响应;他也曾接受过石建中邀请,拖着病体,只身来到民大与年轻学生们座谈整整两个小时,激动地鼓励年轻学生要投身田野调查;他给时任中大人类学院院长黄淑娉去信,寄来早年从美国印第安部落搜集到的一些书,交给最有感情的中大资料室代为保存,却不料后来在人事调整中被保管员当旧书卖掉……
直到他去世12年后的2003年,从他生前遗留的近两百篇著作中精选的部分文章,才在中山大学结集出版。人们才发现,当年埋头于偏僻田野考察的那个学人,随意信手拈来的文章都有灵光智慧:早在1934年,欧洲求学归来的他就热谏政府设立“广东省立博物院”,并草拟十万字“广东博物馆组织大纲”,然而听者藐藐;1943年,他在一篇深入剖析广东人民构成的文章中,精辟概括出广东文化“富于革命思想”、“独立创造精神”等特质……
“倘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1991年5月30日晚,刚过完89岁生日不久的杨成志,起身行走不幸摔倒,无疾而终。在他死后,没人为他举办任何的追悼会或者是遗体告别仪式。直到十年后老伴去世,子女才把他们二老的骨灰安葬于深圳沙湾公墓,终于魂归故里。云天在望,落英无声,一代学人的命运,最终不过是油尽灯枯,蜡尽烛灭。
(本文参考了《杨成志文集》、《杨成志人类学民族学文集》、《中国民族学史》等著作,并参考了张寿祺等人的回忆文章,特别感谢石建中、周大鸣、田晓岫等教授及杨成志后人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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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李培
(本文来源: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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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南方报业网-南方日报 2011-01-26 08:46:0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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