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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生活表情的永逝
当我幼年的时候,住在那偏僻的小市镇里。还能够接触到中国过去时代过旧年的浓烈气氛。
家里,在十二月十五以后,就进入一种非常的情况里。洗衣物,打灰尘,制作糕饼,添买鞋帽。到了二十七八,已经忙着买菜肉,杀鸡鸭,井边灶前,要到夜晚十时才能够断绝人影。除夕,厅堂里收拾和陈设得像神殿一样,灯烛的光彩直摇晃到明天。小孩子固然心里口唇都开着花,大人们也另显出一种特别的表情。家人的说话声,也好像添上轻快温柔而且谐和的调子。“开门炮”响过后,就是新正了。大人们忙着拜祖宗,接宾客,小孩子却沉醉在他们的种种娱乐里。要到元宵过后,吃过“补天穿”的糕,大家才恢复了常态。这时候,小孩子被迫着去踏上学校的门,心里还不免带着些怅惘的情绪呢。
在市街上,那些时候,自然更是另有一番风光。从十二月初开始,街上就特别显出热闹的气象。各种农产品海产品和工艺品在“墟日”里,都从四方八面的奔涌到市上来。自然同时也招来了各种各样的客商。在一些街道上,简直没有法子通行过去,尽管你是两手空空。到了中旬,市场上在一般用品以外,还添上一些“年味”浓厚的东西,好像春联、神像、春纸、水仙花等。一到除日,生意的热闹却锐减下来,代替它的是另一种匆忙。人们忙着讨账还账,打扫街道,装饰门庭,……有的商店已经把门关闭起来。到了下午,和讨账的人碰头踏脚的,是那些穿梭一样的鼓手班子。鞭炮声也渐渐沸腾起来。一到天黑,大街小巷都是红亮的灯光。大的、小的、固定的、走动的,……这种光的波浪和乐声、炮声的波浪汇集着、飞扬着,使人心嬉魂荡。二更以后,响起来的,是巨声的炮仗。这边才停,那边又起,而且越来越稠密。你就不是存心“守岁”,要合上眼皮去做一个甜梦也是困难的。
一清早起来,满街堆着红红绿绿的纸屑。小孩子往往可以从那里找出未燃放过的花炮。每家每户都紧闭着门板。门板上、门楣上不是红彩,就是金光,仿佛佛家所说的“庄严世界”。你如果走到那些神庙佛宇去,那么,神圣的气氛就更为浓重了。它不但洁净光华,并且香雾缭绕,使人生起一种神秘、缥渺的感觉。从这一天起,街市是笼在那种热闹的声音里、繁富的色彩里。到处碰到的,是温柔的笑容,谦恭的仪态,快活的动作,……这一切造成了一种和平常绝然殊异的境界和气氛。直到元宵过后,整个市镇才回到往日的“平凡”里。
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在长时期里所形成的一种生活的强烈“表情”。自鸦片战争以后,我国的社会基础虽然逐渐受到动摇,但在生活上那些比较保守的部分里,大致还存留着旧日的光影。抗战以后,我国的社会,差不多整个被抛在一个万涛沸跃的海洋里。旧时那种安详的、庄严的、甚至于神秘的新年的情景,即使在怎样偏僻的小市镇或小村落里,也不容易完全保留了。历史的铁筛,已经把不适应时世的生活表情急剧筛去了。这种生活表情,不管它本身怎样的天真有趣,不管我们对它怎样的追怀、眷恋,它是再不回来了。将来,我们也许要有一种堂皇美丽的过新年的情景罢,但是那决不会和过去的一个样子。
过去历史的任何场面,是不能够再照样出演在人类将来生活的戏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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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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