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东瀛,带着一个疑问,就是“戏曲”一词的来源。
我不是要做这个词的训诂考证,只是想知道,这个被人们用来称呼中国特有的戏剧的术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又是哪些人先开始用,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有了今天我们所知的意义?
提出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今天我们习称的“戏曲”,并不见于古籍——当然我这话有个语病,20多年前,江苏省昆剧团的胡忌老先生在《四库全书》所收宋末南丰人刘埙的《水云村诗稿》里,意外地发现有“永嘉戏曲出,南丰泼少年化之”一段文字,高兴地给浙江艺术研究所的知交洛地先生写信,洛先生随即将原信在他主编的内刊《艺术研究》上公开发表,并且在他的著述里,不止一次地重复说明这是胡忌先生的重大发现——在这之前,还没有戏曲研究专家有这样的发现。既然宋人的《水云村诗稿》里有“戏曲”一词,算是找到了这个术语最早的出处,但是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因为刘埙在这里虽然用了“戏曲”这个词,但是当时的其他文献看不到类似的称呼,而且也没有找到他多次用这词的记录。既然如此,要把这看成“戏曲”作为通用术语的起源,仍嫌不足,更何况后来称“戏曲”者,从未有人提到过个源头。从学术的角度看,所谓“源”,要有“流”为依据,没有流或看不到流,“源”的确认,就无从谈起。
以“戏”和“曲”连称,用之以命名中国特有的戏剧,一般认为始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以前的中国学者把戏剧看成是“小道”,偶有研究,也多从音律和文章入手,“戏”虽然是小道,“乐”和“文”却从来都是大事;“戏”中既有“乐”又有“文”,就可以当成“乐”和“文”研究。因此明以来,各种《曲律》繁多,成为戏剧研究著作的主体;文章之学,声韵和用语得失优劣,同样可以成为文人关注的对象。而戏剧被当成“戏”,重视其中表演的和戏剧性的因素,要迟至清代,李渔《闲情偶记》讨论表演以及演员的养成,李调元《剧话》和焦循《剧说》从戏剧方面评价历代名作,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著作。至于王国维,他是从事近代形态的戏剧研究的第一人。中国传统戏剧得以成功地进入现代学科体系,是由于他对戏曲的规范与系统的学术研究,因此在学术史上,他的功绩自是无可比拟。
《宋元戏曲考》于1913年成书,191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时更名为《宋元戏曲史》。王国维研究中国戏剧并以“戏曲”命名,大抵是受日本学界的影响。日本早期出版过不少以“戏曲”为内容的集子,直到现在仍有新出。但不能想当然地以为这些日本书籍所用的“戏曲”这一名称同于我们今天普通使用的“戏曲”,因为在日本的书籍里,不仅有《明治时代戏曲集》之类完全是日本戏剧的集子,还有《意独戏曲集》和《莎士比亚戏曲集》、《易卜生戏曲集》等等,细细分辨,100多年来,从日本大量出版的书名含“戏曲”二字的书籍内容看,假如我们把这“戏曲”二字换成“剧本”,基本上不会有问题。我看到的最早在书名上标出“戏曲”的是1890年出版的《戏曲丛书》,收有近松门左卫门等名家的剧本,应该还有更早的;1988年日本的调布市举办了武者实笃小路的戏剧活动的展览,名称就叫“戏曲与演剧”,更可佐证他们常用的“戏曲”一词与中文“剧本”一词的对应关系。
那么,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可不可以直接看成是“宋元剧本考”?王国维既说“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他当然不仅仅是在讲剧本。但如果看书里的内容,他开宗明义就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如此看来,他把他所写的“戏曲”当成“文学”看,并不奇怪;而且他的兴趣也基本在于文学,在这一点上,他和他那些只以文学为重而轻视演出的前辈,并没有根本差异。王国维是把“戏曲”读成“剧本”的,是从文学的角度看中国戏剧的。好友黄仕忠先生在文章里曾经提及,1920年代,日本青年青木正儿想研究中国的明清戏剧,专程来中国,在北平拜访王国维,王国维听说他要研究的是明清戏剧,不以为然地说,“元曲是活文学,明清戏曲是死文学”,这是他使用“戏曲”一词的立场的另一佐证。这样的用法,与日本学者用“戏曲”一词的内涵,基本一致。及至《剧学月刊》发表署名书评,批评青木正儿新著的郑震编译本《中国近代戏曲史》,指其混淆了“戏曲”与“戏剧”的概念,认为“戏曲史并不是戏剧史,戏曲史是以剧本为中心的,戏剧史却是以舞台为中心的”,也可说明当时学者们在“戏曲”一词的用法上,实承袭自日本。
王国维是因受日本学者影响而使用“戏曲”以称中国特有之戏剧的,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今人常用的“戏曲”一词,就源于日本。王氏著书已经是民国,但早在清末,就有“戏曲改良”之呼吁,改良论者们用“戏曲”的称谓并不见有任何特殊的用意,只不过与日本人的用法,显然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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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新闻网-人民政协报 2011年01月31日 16:56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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