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读自己专业的书”
1964年快毕业了,毕业论文作什么,心中没底。我请教顾先生,他说,大学学习是打下专业基础,培养自己寻找知识的基本能力,要认真读书,钻进去,一丝不苟,一个字、一个标点,都去斟酌。这样,触类旁通,会扩大自己知识面,获取多方面的知识。当时,宋云彬先生给我们讲授专书《史记》,我仔细读了王伯祥先生的《史记选》,并买了一套《史记》,借读了《史记会注考证》,准备专门探索《史记》的校勘、断句、标点问题。顾先生让我再缩小范围,我便确定专搞《史记》的新式标点问题。为此,我跑北京图书馆,泡北大图书馆,将顾师送我的一套白文本《史记》(三大本)用来过录《史记评林》、《史汉选读》、《史记选讲》、《史记》标点本等断句标点,用各种色笔分别标出。这样,从各书标点差异中比较,提出问题,再寻找史料,用以确定正确的断点,列出了480多例,归纳分类,写出了《〈史记〉标点释例》,专门纠正王伯祥《史记选》的疑误之处。我的指导老师名为宋云彬,实际上指导最多的是顾颉刚先生。稿成后,首先呈顾先生审阅。顾先生看了很高兴,亲自转呈了王伯祥先生。不久,王先生约我到他家,谈了我的论文稿,颇多夸奖,并不断自责自己“粗疏”。我感到无地自容。王先生留我午餐,并亲笔赠写一幅条幅(可惜“文革”中佚失)。王先生说,他和顾先生、宋先生年轻时便是同学、好朋友,几十年“文字之交”,可说是“三家村”(当时《北京晚报》每天都登“三家邨杂记”)。我这才了解他们的学术交谊。顾师母说,他们三个人,几十年好得不得了,但三人性情不同:宋先生潇洒,饮美酒,唱昆曲,悠哉游哉;王先生坦然平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只有这顾老夫子,一生不改钻书习气,刻板老气,不会消闲。
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中华书局古代史组做编辑。当时金老总找我谈话,问我工作是否愿意由老先生带。我是求之不得,十分高兴。万没想到,金老总要我跟顾颉刚先生。当时顾先生编制在社科院,但因一些国家任务,他的工作便在中华书局,因此我能有缘从师学习。可惜,没过多久,我和一批同志派往山西昔阳搞“四清”;搞了一年回来,不久又派去河南林县搞“四清”,直到“文革”开始,回到北京。然而此时,“文革”是“革”文化的命,社科院揪出一批“反动学术权威”,顾先生被划为“第一号反动学术权威”,被集中劳动改造、政治批判。
1966年8月,面临抄家,顾先生仰天长叹,顿足捶胸。家人恐惧,乱了方寸,抬出几箱信札和照片,偷偷焚毁。信札很多,烧了三天;11月、12月又烧毁了一批珍贵的信札。1966年至1970年,顾先生治学坚韧不拔,他接受批判之余,在动乱中仍偷暇读书、写笔记,着名的《古史札记》九册,就是其间的着述。没有稿笺和毛笔,就用小学生“作文本”一页一页地用钢笔写下来。这其间,我曾偷偷地前去看望过顾先生。我见他在写《耄学丛谈》,专心致志地写着。我看先生憔悴,劝他放宽心,少劳神,多注重身体。先生说:“这没什么,写作条件比抗战时在你们四川好多了。人家批判我,我没什么。”并说他平生最喜一副对联是:“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知道我在运动中是“逍遥派”,就恳切地说:“要认真读书,多读书,不仅要读马列的书,还不要忘了读自己专业的书。”
1969年10月,我和中华书局、文化部六千人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在那儿搞“斗批改”。对于顾先生一家,音讯杳无。后来,从杨伯峻那儿得知:1971年4月,毛主席批准了周总理提议,命顾颉刚先生主持标点《廿四史》。当时,有人向周总理说,顾颉刚是反动权威,不能解放,还要监督改造。周总理说,对顾颉刚这种人,你还要怎样改造?让他为国家主持校点《廿四史》,就是最好的改造。听到这个消息,使我十分兴奋:顾先生有出头之日了。我们知识分子从中看到了解放的曙光。
愧对恩师厚爱
1973年7月我被“分配”支授边疆,到南宁广西大学中文系任教,教授“古汉语”、“中国哲学史史料学”、“毛主席诗词”等课。行前,到北京搬家,办理调动、户口等手续。到了北京,我约同刘起釪先生去看望顾颉刚先生。那时,先生已搬回干面胡同61号,但南院还有几户人家没有搬走,书籍堆在北房大房中,他的工作室就设在家里。先生见我去看他,十分高兴,与我亲切交谈。问我现在广西大学情况怎样?并谈到当初马君武主办广西大学时曾邀请他去讲学,当时未能遂愿。我说有便请他去讲学,他问那儿生活如何?有没有抽水马桶?等等。谈话间,兴致很高,非常兴奋。这时,有一对美籍华人来看望顾先生,我和刘起釪便在书房中小坐。客人走后,顾先生和师母又出来陪我们畅谈。末了,刘起釪租了一部海鸥相机,我们便在院中一同合影,由他小儿子顾德康拍照。站位时,先生很谦逊,要我站中间,他站边上,并让顾师母也站中间,真是彬彬有礼。这张照片,是我和顾先生唯一的一帧照片,后来我把他放大为24寸,悬于书房正中,作为永久的留念。
离开北京前,我又去和先生话别,愿他保重,并约他今后有暇去广西大学讲学。先生表示一定争取前去。师母说:“我们这老夫子很高兴看到你,你带给他的咸干花生,他一天吃一颗,很爱惜;你带来的三花茶,他每天都泡一小杯,觉得很香。”这点小意思,先生竟那么看重!
我在教学中,对于历史地理的一些问题,往往难以解决。我知道先生原来编过一部历史地图,不知有复本没有。我便写信给先生,询问此事。先生接信后,十分认真,让人翻找。因书籍堆放很乱,许久没有翻出来。后来,先生翻出了一本杨守敬着(修订)《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托刘起釪邮寄给我。我收到书,十分激动。书是焦黄的线装本,前面有清代以来许多名家收藏的印章和顾先生的藏书章。我知道,这是顾先生珍藏的一本书。他把它馈赠我,可见先生对我寄予了厚望,表达了先生十分爱重后生的一份真情。我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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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 2010年12月22日 07 版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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