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近来读书的风气渐变,不是太实用就是太草率。实用者好像带了既定目标匆匆到超市购物,从货架上拣了自己需要的那几样东西,便匆匆直奔收银台,银货两讫便扬长而去。草率者则仿佛在网络上撒网打鱼,凭了几个“关键词”就漫天钩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串起来就算,全不顾前后左右语境背景。在这个数量胜于质量,速成优于沉潜,急躁多于从容的时代,不要说“静夜远钟伴他青灯古卷”,就连“凭几听雨任我神游书卷”,也都早已成了遥远的往事。
不是批评别人。这三十年间,自己也曾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风气下做所谓学术。读书的时候,也不免有实用和草率的毛病。不过,好在当年毕竟读的是古文献,专业的需要逼得自己不得不慢慢地在故纸堆中逡巡,后来做思想史,思想加历史让自己不得不定心在东洋西洋杂书里爬梳。毕竟进入学界已经三十年,总算是读了若干本书,至今仍不习惯在网上快速钩辑,还是要用笔(或电脑)细细记录读书心得。多年积攒下来,有手钞的卡片,有成本的笔记,也有电脑的电子文本。特别是近十几年,读书时常常写一些文摘或札记,也偶尔作一些提要或心得,这些文摘、札记、提要和心得,混杂在日记里,使我的日记既不像有意留作证据的历史,也不像完全私密性的档案,倒像是一个资料簿子,很多时候我写论文,还得回头去翻检日记,寻找线索和思路。
流年颇不利,2008年4月起,因视网膜脱落的缘故接连手术,出了问题的左眼不便再看电脑,勉强用只眼读书,便又回头以纸笔写札记作摘录。当我重新用纸笔写读书笔记的时候,才回头感受到旧时的读书滋味,滋味与速度常常恰成反比。只有简帛而没有印刷术的时代,人常常钞书,这时读书不仅记忆深刻,常常能读透纸背的意思,背书成了常见的方式,或许不曾刻意,却往往能够过目成诵;等到雕版印刷术发明,书来得容易,人们常常买书,书肆成为知识渊薮,藏书楼成了知识仓库,不再畏惧知识化为烟云,需要记忆的只是考试内容,遇事查书成了常见的方式;等到了铅字时代,方便的图书馆和分科的学术体制,让人们各扫门前雪,只管一亩三分地,似乎连查书都各自划定了畛域,懒得越境也懒得旁骛。现在更好,有了互联网,纸和笔便束之高阁,不要说背,连读都懒得读,遇事便乞灵电脑,考索则拜托网络。有一个朋友写了大书,据说文献多来自虚拟空间,成书时连网络痕迹都懒得抹去,一任它在那里作梗犯科。
下面是近年来读各种东洋杂书所作的笔记和摘钞,需要略作说明的是,为专门研究读的东瀛史料不在其中,可是,实际上最花时间也是读得最认真的,恰恰是那些并不收录在这里的文献。所以,这里收录的“札记”恰是“闲览”,只是一个以学术为职业的人,虽本应是荒江野老,却不免也想从象牙塔中,找个窗户往外眺望一下历史和波澜,其中,泛览的东洋杂书,便成了眺望异域的窗户,瞎取个名字,就叫“隔岸观澜”。
2009年12月28日于上海
池内敏《唐人杀しの世界──近世民众の朝鲜认识》
池内敏《唐人杀しの世界——近世民众の朝鲜认识》(临川书店,京都,1999)记载的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宝历十四年(1764)四月七日,到江户祝贺德川家治第十代将军袭职的朝鲜通信使,在归国经过大阪时,对马藩通词铃木传藏把通信使中官崔天宗杀死,十八日,传藏被捕,五月二日被处死。因为此事,朝鲜通信使滞留大阪达一个月(这一年六月二日改元明和)。这一事件,由于记录、传说和加工,在日本被写成小说、歌舞伎、净琉璃,反复上演,而日本和朝鲜两方所说的事实也大相径庭,这充分反映了当时两国的相互不信任感(参看其《序》,1-2页)。此后,日本方面演绎的故事,变成崔天宗与日本游女留情,以信物为证,后回国,而游女生子。崔回朝鲜后,因其妻与其甥通,并设计陷害崔,其甥冒名顶替为官,并出使日本。铃木传藏即崔氏之遗腹子,为父报仇,故杀害了假崔天宗。
据日本学者说,此故事如此受日本人欢迎,据说是因为与《国姓爷合战》的郑氏故事一样,因两者之母皆为日本人故也。这很有趣,也值得想一想。(2006年7月8日)
本田实信《モンゴル时代史研究》
关于蒙古时代史的研究,据杉山正明说,首先应当注意的就是这部《モンゴル时代史研究》(东京大学出版会,1991),本田实信是日本甚至是世界上关于这一时代建立在两大类史料(パルシア语和汉语)基础上作严密研究的开创者,他的著作是全世界蒙元学者都要阅读的,在他之后使用“蒙古时代史”这一名称,就很引人注目了,而这一时代史是不好放在十三十四世纪“中国”这一框架中的(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时代史研究の现状と课题》,载佐竹靖彦等编《宋元时代史の基本问题》497页,汲古书院,东京,1996)。
杉山的评介很值得注意,他指出,研究蒙古时代需要在工具上拓展领域,因为不仅元代汉语文献,包括了雅文(古典汉文)、吏读(记载事务和各种文书的文体)、白话(口语)、蒙古语直译体汉文四种。而研究这一时代史,还要懂得阿拉伯文以及藏文、梵文(Sanskrit)、拉丁文等等;他又提出,(一)从宋到元,中华世界出现了重大的转变,由于蒙古时代拓展了“中国”,而这一拓展的“中国”,无论在事实上还是记忆上都被系统化了,一直影响到现在;(二)对于日本研究者来说,应当注意宋元时代是竺沙雅章《征服王朝の时代》(新书东洋史3,讲谈社,1977)中提出的走向,一是从北宋-金-元,一是从北宋-南宋-元;而北方这一脉络的研究是不够的。(三)在日本,宋元时代史的倾向,有坚持华夷思想的文明主义,有所谓民族国家的立场,很多人由于把辽金元视为夷狄,所以常常好用“征服王朝”的概念,也常常使用“纯中国世界”VS“非中国世界”,或者“中国本土”VS“边境地区”的两分,但是,近现代欧洲和日本习惯使用的“中国本土”的想象和概念,不过是晚清民国以来的现象,而不是长期的历史中固定不变的结构(504-506页)。
顺便可以提到的是,他说道,现在欧美关于蒙古史的研究者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伦敦大学研究伊朗史的David Morgan,其优秀的代表著作是关于蒙古帝国的概论书The Monggols(Oxford,Blackwell,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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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0-1-17 2:01:44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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